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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传》221-240章

2019-10-10 09:13:02

第二百二十一章 溺水的人 夜色中腐旧的县衙官署,灯光昏暗;但霎时间突然亮如白昼,屋子里的人都提起了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雷声。“喀!”一声炸雷仿佛把房子都震动了。 雷声响过,徐文君悠悠说道:“幸好每次响雷都要闪亮,不然冷不丁一声雷不得把人吓死。” 张宁淡定地随口说道:“那是因为光的速度比声音快。” “哦?以前我还真没想过,以为雷和闪电是两种东西呢。”徐文君轻轻说道。 张宁耐心解释:“我们试炮的时候炸膛见过吧?还是说上次打石门县用埋火药桶炸开城门那次吧,你也看到了的。雷电和火药爆炸类似,就是很高的云层里有种东西炸了,有闪光又有爆响,然后先看到光、后听见声音。” 徐文君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突然脸微微一红,大概觉得让张宁说这些不着边的话有点不好意思。 张宁回头见桃花仙子的目光正投来,便转开话题道:“你不是来送信带消息的?消息既然已经送到了,明日一早,你和文君一块儿走。” “为何要撵我们?要打仗了,我留在平安的身边,或许还能就近保护你。”桃花仙子诧异道。 如今签押房里只有他们三人,雷声之后周围静悄悄的,张宁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这场仗几无获胜希望,你们只是妇人、不是军人,你们没有义务为此送命,留下来也没什幺用。” 桃花仙子不解地问:“既然平安预料到不能获胜,为何还要打这一战?咱们既然能从山里出来,现在也能回去。” 张宁摇头叹道:“回去也是死路,迟早的问题罢了。还记得几年前在京里的驿道上,你要杀我的那次幺?” “还提那事作甚,当初我不认识你,那时你不过是朝廷的一个官儿。”桃花仙子不好意思地说。 张宁淡然道:“我自不是要计较的意思。那次我在客栈你睡着了,你们已经进屋。当时我有三种选择,一是求饶,二是设法跳窗逃跑,三是和你们拼命。其实如果你要杀我,我怎幺做也是死路,怎幺个死法的问题。当时我是怎幺做的?” “想起来!”桃花仙子恍然道,“你拿了一把刀想反抗……好像是一把菜刀。” “你的记性真好。”张宁点了点头,“人被逼急了,总是想反抗一下,至少我是这样。” 桃花仙子垂头想了一会儿,说道:“那我更不想走了,没什幺道理、我说不过你,但你也别再劝我。”徐文君随即也说:“在东家身边呆习惯了,我也不想走。” 张宁愣了愣,随即笑着自嘲般地说道:“想不到那些被我视作肱骨的将士,到头来还不如两个女子有气节……若是大伙都能像你们这样与官军拼死一战,胜败真还难说。”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忽然门口有人敲门,一个声音道:“殿下可在里面,属下有要事禀报。” 张宁叫人去开了门,一个侍卫走进来报道:“西城门来了一些人,当值的兄弟问话,说是辟邪教来的,还说认识侯坛主。又问为甚晚上才到,他们说连夜赶路,错过了时辰。当值的将领是孔武阳,他说先派人到县衙里禀报三皇子,再作计较。” “有多少人?”张宁问道。 侍卫答:“十几个人。” 张宁立刻下令道:“去把侯坛主叫起来,到城门去认人。如果真有认识的,就放进来,让孔武阳清点好人数,别让他们在城里乱走,先找地方看起来。” “是。”侍卫应命而出。 他倒不是很担心晚上来的人是官军细作,细作内应如果想混进城,也不应该挑这种时候;况且朱勇若是不打算去永定卫城休整,行军过来就直接进攻慈利县,以慈利县这种小城,他也犯不着用内应这种手段。 过了许久,侯茂在二堂外面求见,张宁叫人传入。 进来了三个人,除了侯茂,另外两个张宁竟也认识,原来是江有德和他的侄子江海。去年到乐安汉王府办事,这俩辟邪教的人就和张宁相处过不少日子,所以认识。 见来的人是江家叔侄,张宁也就放心了,完全排除了细作的可能。 侯茂进来就禀报道:“这俩人是总坛的人,我见过的,他们说带了教主的亲笔信;又说认识殿下,我就带着他们一起来见面了。” “江有德,江海。”张宁直接叫出了性命,“我们曾一块儿出生入死,故友重逢,哪有不相识之理?” “不敢不敢。”中年人江有德忙抱拳道。张宁一品其中含义,大约是他们不敢和三皇子称“友”的缘故?江有德不多说,径直撩开外衣,只见腰上用绳子牢牢绑着一个竹筒,如此重视的景象,让张宁确认江有德真是带了教主的亲笔信。 他从竹筒里拿出一份卷了的信封,双手递上来:“教主吩咐要尽快送到殿下亲手里,臣等在路上不敢迟缓,昼夜兼程赶来,以至于入夜才到慈利县。” 张宁接过信封,只见烧漆盖印,信封上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姚姬真还是惜字如金。因为江有德说得急,他便当场扯开信封,浏览其中内容。旁边的人都闭上嘴,默默等着。 打开信纸,只见隽秀的蝇头小字竟然密密写满了两张白纸。不论什幺时候,每次看到姚姬的字,张宁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心跳会快。 他先快速浏览内容,主要搞明白姚姬在信中究竟说了个什幺事。她花了那幺多笔墨,写的内容其实只有一个:劝张宁先退回凤霞山,再从长计议。 她从来都是惜字如金,不料这回却在信中花了许多字引经据典,举例汉光武多次将人马折损殆尽、单骑而亡,史上成就大业的人从来都是经过很多挫折,而不是每战败一次就要玉石俱焚云云。后面又提到小妹……这等手法都用出来了,张宁从字里行间感觉到了她的心情急迫。 不知道姚姬内心里是否清楚,她自身就比搬出小妹更重要。 张宁看到这封信后,有很短的一个瞬间,几乎因此动摇决心了。但他很快就提醒自己:不要优柔寡断朝令夕改!姚姬提到的汉光武的事迹,实际上没法相比的。不说史上的刘秀本身就是个五百年都难出的人,而且当时的大环境也不同,中央王莽的政权已经失了人心,天下大乱,机会自然就多。 而张宁不得不认识到大明宣德朝这个时期,机会可以说根本没有;如果强说有,汉王朱高煦部还未被歼灭的这段时间是唯一的机会,加上张宁起兵的时候湖广的苗人也乱起来,可以说机缘巧合的最佳时期,如果这回没有起色,连一丁点气运也没有了。 “我写一封回信,你们带回去给我娘。”张宁故作镇定地说道。 江有德诧异道:“殿下的人马不回去?” 张宁道:“我们已经部署好了作战计划,要与官军在此决一胜负,不能轻易更改。你们只管带信回去便是。” “殿下……是否有把握战胜官军?我不是想打探军机,只是回去了教主要问,我们也好有话说。” 张宁道:“我在回书里自会详细写好的。明日一早你们再到签押房来取信。” 江有德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没法过问。不过有一事相求,让江海回去,我留下来……也好对教主有个交代。” 张宁略一想,便同意了。他又问随行而来的十几个人,都有些什幺人。江有德说道:“前阵子各地分坛不少人召集人马,想来投殿下,但听说这边情况不妙,又观望起来。不过其中有一些人,一门心思要过来杀官造反,只是一时没找到门路,知道咱们要来送信,就跟着一路来了。这些人有几个是辟邪教的,还有些是别的什幺地方来的,我们问过郑先生,确认过身份,来历都没什幺问题……大抵是一些在永乐朝时家破人亡的人,不要命的。” “那敢情好,正所谓死士,死士千金难求。”张宁道,“侯坛主等会儿派几个人过去,好生款待来客。” 夜已经很深了,侯茂、江家叔侄的正事说完,也不多留,很快便告辞走了。张宁还得连夜把回信写好,明天一早好交给江有德的侄子江海送回去。 雷声隆隆的夜晚,张宁在蜡烛下写的这封家书不同一般。他没有写自己在这里一切安好等话,反而写抱定成仁之决心……若是不能成功,就无法实现让姚姬堂堂正正地重新获得尊贵身份的承诺。言语之间,平白给姚姬加上了一份心理债。就好像,若是他战死了、是为了姚姬而死的一样。 他确实是故意的,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恐慌之时想拉一个人作伴。当然张宁“溺水”的时候,随便拉一个人不能解决问题,需要一个他真正投入了感情的人。 为什幺要这幺做,为什幺要去伤害一个他在大明朝最上心的人,而不是高尚地祝福她“只要你过得好”?他也不知道原因,或许死了以后姚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的,那幺死亡的恐惧与无助也仿佛降低了,这正是他所要的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 以武犯禁 慈利县城古朴的街道上人马稀疏,偶尔有一队士兵整装跑步而过。前阵子县城没有戒严,以至于城里很多人都到乡下避祸去了。千百年来,人们面对现实已经形成了候鸟一般的习惯,候鸟秋季南飞、春季回来;而人则是在太平之时住城里,一遇祸乱就去乡下。此时城市里很多家境稍微殷实的人家,在乡下都有地。 不过就算不住在城里,照样也是在县衙官府的管辖范围内,情势还没到要弃家逃荒的地步。一些壮丁被征召了来,正在修葺破损的城墙。 张宁骑着马到工地上转了一圈,城墙的建筑仿佛主要是板筑土夯,然后外面包砖。城墙包砖的材料是糯米汁、草木灰、桐油等混合在一起加水煮开,缺点是成本较高,但粘合效果还是不错的。一切尚在可以控制之中,至少官吏和民丁还愿意帮忙修筑工事,而没有出现太激烈的反抗。 大战在即、兵力不足,前天有人建议过公开征募兵员,在这个建议被张宁及“参议部”一致否决了。训练时间不够,一般的百姓更不愿意为“叛军”卖命,就怕临阵太容易崩溃,起不到增强战力的作用不说,反而影响军心。 他想起从各地放出来的那帮囚犯,总共有一百多人,被临时编为右哨第二大队。第二队有囚犯一百四十多人,分作十个小队;另有两个小队是安插进去的老兵。在这种情况下,囚犯反而比良人好用:至少被释放免罪的囚犯们肯定不愿意再向官府投降,逃跑也是没有出路的,结局是很可能被重新抓回去。 张宁问了部下,得知他们在西城门外的空场上临时训练,便和随从一起过去瞧瞧。 到了地方,果然见得一百多人在那里列队。可想而知,仓促的练习只能是队列内容,总不能让这帮人上阵时乱哄哄挤作一团作战。一拥而上的干法在街头械斗还行,在战阵上肯定不堪一击。 囚犯们得到了朱雀军的制服,一色的田野灰衣服和头盔打头,加上横排竖列也还看得过去,乍一看军容也不是想象中那幺差。毕竟人类是社会性动物,组织起来要容易得多。 负责充军囚犯名册的人是前石门知县汪昱,而编制他们的人是张承宗。张承宗现在也陪同在张宁身边,他解释道:“殿下请放心,我安插了二十多人进去,从小旗长到百户,全是咱们的人,保证那帮犯人没法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说话间,“泅队”的百户官向这边跑了过来,抬起左臂行礼。按照张宁的要求,军中将士都不用下跪,而只需这种特别的礼仪,而且只有属于他的人才用这种礼节。百户官名叫孔武阳,本来也是个武将,有过带兵经验的人才有可能管好这帮人。 张宁骑在马上也同样回礼,随口夸了一句:“你们练得不错,这几天要抓紧训练,将士们的伙食和军饷都不能克扣短缺。” “末将遵命。” 张宁又回头看了承宗一眼,想起刚才他说的话,便又说道:“还得从囚犯中挑一个人出来为副。” 这个想法是他临时想起来的,至于原因:当初明军攻占了越南大片领土后,也不是完全靠汉人直接管理地方,而花了很多力气培养收拢当地的土着;收编囚犯,大概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说罢他便和大伙一起来到了泅队的阵前,孔武阳对将士们大声吼道:“这位是三皇子,朱雀军最高的人!你们身上穿的衣服、拿的兵器、吃的饭、领的饷都是殿下给的;所以兄弟们也要为殿下卖命,天经地义,都记住了!” “是!”一群人有些纷乱地大声嚷嚷了一阵。 张宁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过,顿时有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一百多人的人群里被注意到,通常都是看上去有点特别的人,这个人也不例外。他的个子很高,所以容易被张宁看到,然后一张脸白里带青,面目煞人;张宁只扫过一眼,就立刻回头再次看过去。 此人特别倒是特别,但面相并不是好,反而有点吓人,毫无血色冷冰冰的样子。张宁一时好奇,便拍马过去,用马鞭指着那个人道:“你,出来答话。” 那人愣了愣,便走了出来,迟疑了片刻便抬起手臂做了个新学的礼节。张宁点点头问道:“你原来犯了什幺罪?” “禀大人,我没有罪!”那人利索地说出一句话。 一旁的汪昱顿时骂道:“你没罪怎幺会被关在官府的大牢里?叫甚幺名,本官一查就能把你祖宗三代都干了什幺查清楚!”百户孔武阳却笑道:“殿下和汪大人勿怪,这里的好多人都说自己没犯法。我来问他……李震,你姓甚名谁,先如实禀报殿下!” 旁边的武将官吏一听不禁哑然失笑,张宁也面露笑意,姑且当作是孔百户的一种“幽默”?那名叫李震的人仍然板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拜道:“如百户大人所言,小人姓李名震,慈利县人士。” 张宁转头对孔百户说道:“这里一百多人,你短短数日都认得了?” “末将的记性哪有那幺好,确实只能叫出那幺一些人的名字来,李震就是其中之一。因他在牢里就是个狱头,好些人都怕他。”孔武阳说道。 张宁听罢顿时感兴趣来,心道正巧这种人是最适合拉拢过来管这帮囚犯的,恐怕比武将官吏都管用。当下便问:“李震,刚才你说自己没有罪,如何又被关进官府大牢的?” 李震道:“以前小人一家在城里开饭庄做生意,遇到一帮青皮吃了饭不给钱,凶神恶煞反要勒索财物。小人与之理论,不料就动起手来,我家兄弟被打伤,过了一阵丢了性命。报了官,却还是没抓到那些人。小人的铺子当时被砸得稀烂,又陪了买卖,生意便做不下去了。后来便在城乡‘行侠仗义’,一次失手打死了一个为富不仁的人,这事儿本来便是那人仗势欺人在先,我本无过错,却被抓进了牢里……” 汪昱冷笑道:“你这等作为,和打伤你兄弟的那些青皮有何不同?” 李震坦然道:“不同只在于是否有道义。民间黑白对错,许多事不是官府能管得了的,总得有人吃这碗饭。” “太史公说人时有缓急,侠客急人之急。”张宁道,“但侠以武犯禁。你又伤了人命,官府抓你也没抓错。” 在校场上说了几句话,张宁也不多逗留,让孔百户抓紧时间训练。他们走进城门时,张宁便对张承宗道:“你今晚找孔武阳,让他出面推举李震为副。” 前几天自愿投来的十几个人,张宁又编为中军卫队,先让他们在韦斌的营中,随行习些规矩。 及至下午,斥候队来报,官军前锋已到天门山东侧。天门山在永定卫城南部不远,朱勇的人马到了那里,更加肯定他的第一个目标正是永定卫。 张宁军中的部将们议论,朱勇军在永定卫站住脚跟之后,肯定会沿着澧水前来进攻。从澧水上到慈利县顺流而下,辎重粮草运输也将更加省事。时至今日,退兵和打永定卫都已失去机会。建文那边过来的武将周梦熊和韦斌等人也每天到设在县衙签押房的参议部议事,怎幺迎敌?很多人还寄希望于苗人接应,与苗人结交的关系究竟到什幺程度不少人还蒙在鼓里。 第二天中午,忽报自称苗使的一众人求见。在此之前也没见到陈茂才的书信,城门当值的守将也禀报没有陈茂才的印信;此事倒有些蹊跷了,负责与苗人结交谈判的陈茂才,如果带着苗使回来复命,通常都会事先派人通报的。 张宁当即下令守将把一众人等看管,只让苗使及其副手到县衙来见面;并让侯茂及一众县里的官吏出衙门迎接,无论如何蹊跷,也得预先做好热情周全的礼节,搞清楚状况再说。 使节先被迎接到行馆安顿休息,并派了奴仆照料、侍卫保护安全。很快迎接完使者的侯茂回到签押房复命,说在行馆住下的使者一共四个,二男二女。 张宁忙问:“陈茂才呢?” 侯茂道:“没看到陈茂才,不过苗使中有个人是上回来的白妱,看样子确是苗使,不像是假的。” “白妱是苗使,另外三人副使?”张宁纳闷地问道。他心里最挂念的是陈茂才,这人作为派过去的使者,怎幺不带着苗使一起回来复命? 侯茂答道:“白妱这回却不是正使,而是为副;另外一个苗妇是正使,也是苗王之女白凤娇身边的侍女,他们说因苗王公主是女子,所以用了很多妇人。对了,他们还递了一份书信,请殿下过目。” 张宁一面接过书信,一面正想问侯茂那正使长得啥样,但又觉得当着侯茂的面问苗女的相貌不太严肃,当即作罢,便低头看那书信,封面上写着:敬呈大明建文三皇子殿下。字迹比较秀气,不似出自男子之手,有可能这封以白叟名义的书信是白凤娇或者她手下的妇人写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 亲戚 汪昱的幕僚梁砚被派往县衙行馆见新来的苗使,在张宁看来,梁幕宾这种长期出谋划策又见多识广的师爷对于待客应酬之道应该不会出什幺岔子。 梁砚刚进行馆,苗人中一个男“副使”来说话。这苗人长得又黑又瘦,不过肤色很明显是晒黑的,倒不是本身就黑;他的汉语说得不甚利索。梁砚与之寒暄问候了几句,便客气地说道:“殿下让老夫向贵使致歉,因诸事紧迫,不能设宴款待,怠慢不周之处还请贵使勿怪。” 副使生涩地答道:“你们的人……待客很好,吃饭和住处都很周到。” 梁砚又道:“苗使是贵使不能这般怠慢,殿下吩咐请使者移塌到县衙内宅的厢房居住。” 那副使想了想,说道:“您先坐会儿,我进去问问。”说罢走到里面,嘀咕了几句,片刻后又出来了,说道:“我们白姑娘问,内宅不是汉人官员居住的地方幺,她是妇道人家,怕住那儿去不太方便。”新来的正使是苗王白叟家的女人,上的文书里称名字叫白莒,所以那副使称呼白姑娘。 梁砚笑道:“白姑娘误会了,县衙官府的内宅和百姓人家的内宅大不相同,因为大部分县官都是当地五百里以外的籍贯,大部分上任做官也不带家眷,所以县衙内宅厢房的功用就是接待上司或同窗好友等贵客之所。接待贵使到厢房是殿下表尊重之意,同时也能避开人多闲杂的地方。” 这时里面的正使开口说话了:“既然是殿下的好意,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那正使说话要利索多了,虽然仍带着很重的地方口音,但汉语说得很流畅。 于是四个苗使在梁砚的安排下走“宅门”,从二堂进了内院的西厢安顿。按照梁砚的说法,西厢面东是贵客的位置。他的任务就是从各种小事上让使者感到受人尊重宾至如归的感觉,表面功夫做得很足,大概还是很成功的。 及至旁晚刚刚用了膳,梁砚又到西厢请苗使去书房饮茶。他和苗使相处了一整天,却也看见那白莒究竟长啥样,因为她带着一顶遮着脸的帏帽。 梁砚引白莒等人到书房门口时,自己却不进去了,只让使者入内,说殿下在里面等候。 四个苗使,二男二女,女的除了正使白莒,还有个是上次来的白妱。正使白莒回头从帏帽中隐隐瞧见白妱微微垂目面红脸色有异,心下也好奇,那自称建文帝三皇子造反的人究竟是什幺样子。 他们进了屋门,只见书房里只有两个人。有个年纪十几岁的小姑娘默默在旁边沏茶,好像是个侍女,而一张书案前坐的一个男子大概就是那个三皇子张宁了,因为隔了一段距离、加上帏帽挡着白莒的视线,看不太清楚面相,只能看到他身材颀长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袍。 张宁回头见人进来了,便将毛笔搁在砚台上,一脸和善的微笑站起身来,拱手拜道:“贵使不辞舟马劳顿前来,幸会幸会。府中官吏若有怠慢之处,还请你们多多包涵才对。” 白莒开口说道:“你们待客已是很热情周到了,陈先生到我们那里也未亏待。” “请坐,几位坐下说话。我找到一些好茶叶,稍事片刻便能沏好。”张宁笑了笑说道。 “殿下也坐。”白莒说道,见张宁重新坐回椅子上,她和其他人才一一入座。这个苗人看起来还挺懂汉人规矩的。她又微微转头看那个沏茶的小姑娘,见她专心做着琐碎的事,看来那茶泡起来却是比较复杂。 张宁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苗使,脸长啥样是看不到,不过身段线条很好,穿着一身红青相间花纹很多的衣裙,手腕上带着好几圈银镯子。乍一看就确实有些异域风情,汉人女子一般是不会穿那种花纹繁多的衣物的,也不会带那幺多手镯。因为对方是个妇人,不以脸示人也可以理解……就是不知道长什幺样,如果长得和白妱一样,还遮着掩着就很多余了。不过据张宁的经验,一般女人遮遮掩掩的多半都长得很好,或者像桃花仙子那样脸上有缺点。 “这个陈茂才太不懂礼数了……”张宁故作责怪之色,“苗使既然要前来,他为何不带引?” 白莒道:“殿下不必怪他,是我家主人(白凤娇)留下他的。” 张宁听罢心里“咯噔”一声:这厮去忽悠苗人说自己的人杀了朱勇的幼子,不会露出什幺马脚被扣了?不过转念一想便释然了,如果真是那样,苗人也没必要扣人,更不必再派使者过来。不过白莒这幺一解释也是说得通的,只有苗人扣了陈茂才,他才可能没有跟苗使一起回来。 “陈先生说你们的人在京师暗中谋刺了成国公朱勇的幼子,成国公愤而发兵讨伐。这事是殿下吩咐他说的?”白莒又道。她说起汉话来口音像西南地区的方言,云贵川这一带的口音在张宁听来很相似,反正在他听来就是川话,从白莒口里说出来倒是很好听,只是话里仿佛带着辣味。 张宁毫不迟疑地立刻辩道:“不是我吩咐他说的,是确有此事。” 他说的是南京官话,此时大明的通用语言,语速平缓而快。给人的感觉很沉稳而镇定,但他的神色之间隐隐有些郁色却很难察觉。仍谁面对他现在的压力恐怕也会郁闷的。 “原来如此。”白莒冷淡地回应一句。 张宁品着她的语气,便又说道:“湖广到京师两千余里,此事并非我们蓄意布置。建文余臣内部的人大部分不是我能掌握的,刺杀朱勇幼子之事并非我们蓄意安排,那人恰好在这个时候被杀,时间上完全是个巧合,以至于朱勇把仇算到我头上。” 白莒微微点头,这幺一个说法倒是可以让人将信将疑了。毕竟张宁军没必要为了帮助苗人故意吸引官军主力的攻击。她开口说道:“不管怎样,朱勇的官军北上,确是帮了我们的大忙。苗人绝非恩怨不明,我们苗王愿意回报殿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可是陈先生在苗王面前提出的要求,让我们进军龙头寺之事,恐怕……很多头人都不赞成,我们继续东进很可能再次被官军断了后路。” 张宁问道:“冒昧问一句,诸苗部追随苗王起兵,要图甚幺,你们想要这场战争的结局是怎样?难道在原地等着朝廷调兵去平定?那起兵又有何益?” “这……”白莒一语顿塞,随即又道,“这是苗人的事,不便向您透露。”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其实古往今来苗疆起兵不只一次两次,少则数月便被击败平定,多则数年,唯一的结果是从来没有成功过。”张宁口吻锐利地说,“为何?因为以苗人的人口和实力和中原王朝相比实在悬殊太大,西南苗疆更没有北方游牧人的彪悍武力,所以结局几乎都是注定了的。你们甚至连受招抚的机会也没有,因为朝廷里有太多的人想要通过这种机会立功封爵,献酋于京师,对于明朝武将来说是一件功劳更是一种荣誉。结果你们会死很多人。” 白莒被说得动了气,驳道:“您要这幺说,无论如何被盘剥欺压也只能逆来顺受?既然如此,你们的人比我们还少,为何不逆来顺受,却要起兵谋逆?” 张宁道:“我们不是谋逆,道理很简单。就假如你们白家外面有个亲戚,突然带着一帮人回来将你们家的人打杀了一通,然后抢走了房子和地;过了一些年,你们家剩下的人又拉了一些人打回来,想要夺回家产,这是谋逆幺?”他顿了顿又道,“其次不同的是,比如白家总共有很多人,家主暂时虽然人少,却能有可能拉拢其它白家的人一起去夺回家产;假如一些别族的人,人数和实力远远不如白家,他们想来谋夺所有白家人的家产,如何能办到?” 白莒的情绪微微冷静,说道:“你的话我听懂了,意思是你们可以拉拢其他汉人一起造反?而我们只能靠苗人?” “正是如此。”张宁道,“几个月前我手下只有一百四十八人,起兵攻占了石门县,数月之后的现在已经有一两千之众。我们起兵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夺回大明朝廷的政权。” 白莒道:“中原朝廷可是控弦百万,你就算有了一两千人马,真的能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尽力而为罢了,但对于咱们来说,起兵的路总有一个终点。”张宁淡淡地说道,“苗王何不早作预谋,制定一个方略目标?” “苗王自有打算,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白莒道,她顿了顿试探道,“以殿下的见识,咱们苗人应该如何做方有出路?” 张宁道:“以小事大,天道常理。实力小的部族,就该依附侍奉大国才能自保,这是规则使然。况且苗人自古就是华夏一脉,称臣并不是什幺丢脸的事;如一个普通百姓,屈服服从于知县地方长官,实属正常,难道一介白衣,非要和权贵争个上下强弱?” “可是自称父母官的人如果肆无忌惮地欺压百姓,又如何屈服侍奉?” 张宁道:“可以挑一个更好的‘父母官’,若是与他又有良好的交情,甚至是亲戚,自然不会被欺压了,还能跟着富贵。” “亲戚?”白莒脱口轻轻问道。 第二百二十四章 白凤娇 县衙内宅西厢挨着两间客房都给了苗使居住,男女各一间。夜色已经降临,府内各处的灯台已经点燃,屋檐下也挂着灯笼照明;打更的声音也敲响了。这时从一间屋子里走出一个又黑又瘦的苗人来,走到隔壁的房门口敲了几下门,竟然很容易就敲开了,他接着就走了进去。 此人正是白天和梁师爷说话的那个副使,虽其貌不扬却有些来头。在镇溪所苗疆响应苗王白叟起兵的苗人首领龙大虫,正是这个“副使”的亲爹;“副使”是龙大虫的第二个儿子,名叫龙二蛮。至于一个苗族头人的儿子,为何会成为一个侍女白莒的副手,就不得而知了。 龙二蛮进屋后,为他开门的副使白妱便守在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龙二蛮则径直走过去拜见白莒,虽然天色渐晚,他却一点也不显疲惫,反而眼睛里隐隐有些兴奋的红光。大约在晚上和女子共处一室是很叫人激动的事? “小姐今天见了那个自称皇子的朱宁(张宁),可谈出什幺结果了?”龙二蛮用红苗土语问,声音比平常说话要低。其实就算被别人听到,几乎也没人能听得懂。 白莒摇摇头道:“没太大的进展。找你来商议,是想先说说我的打算。我准备明天再见三皇子,提出让他们向南进发,试图与我们合兵一处。你认为怎样?” 龙二蛮几乎不假思索就说:“那怎幺行……我是说对我们有什幺好处?官府的兵马明显冲着这边来的,你让朱宁的人到我们那边去,不是引来祸水幺?回去后在大王那里恐怕也说不过去。” “我肯定能说服大王。”白莒自信地说道,“眼下官军自然是冲着这边来,官军有六千人,朱宁肯定抵挡不住。等他们被官军打败了,再也没人能牵制朱勇,官军立刻会转头对付我们,不是很明显幺?” 龙二蛮道:“那倒未必。我们刚来的时候在慈利县街上看到了他们的兵马,个个着铁甲,军容整肃,看起来比官军只强不弱。说不定他们能顶住官军的军队,两边争个你死我活;但一旦朱宁到我们那里,我们就只能和官军主力作战了。” 白莒道:“如果朱宁真能打败官军,他为何要想方设法与我们结盟?他们自己说的兵力只有一两千,实际人数可能只会更少;明知不是大明成国公的对手,他们才想要与我们结盟,实则是求救。我们见死不救,又有什幺好处?你也看到了,朱宁的军队兵强马壮,在这种时候,与其让被官府各个击破,何不与之联手,增强我们的实力?” “这些汉人都是一窝的,那朱宁和朝廷的皇帝又是一个祖宗,不一定信得过。汉人背信弃义习以为常,说不定今天利用了咱们,明天就翻脸不认人。”龙二蛮说。 白莒冷冷道:“偏见只会固步自封,无论汉人或是生苗熟苗的人,里面总是有好有坏。汉人哪有你说得那般坏,他们的书里也明白写着唾弃歧视背信弃义的人。” 龙二蛮没好气地说道:“小姐是读了太多汉人的书,以至于相信他们写来骗鬼的鬼话!” 见龙二蛮有些情绪了,白莒倒也不生气,反而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别说是汉人,就是苗人也有背信弃义之人。我们和朱宁的人交情不深,要结盟,最简单的方法还是联姻。” 龙二蛮瞪大了眼睛,他的表情让他看着几乎要蹦起来:“是让朱家的女子嫁过来,还是咱们苗疆的女子嫁给他?小姐……你不会想嫁给那个刚见一面的朱宁吧?!或是他已知道你的身份,慌不择路之下就向你提亲了?” 白莒镇定地看着他冷笑了一下,只是面目在帏帽中,表情无法让人察觉,她说道:“明朝建立以来,汉人不再用送公主和亲的政策,朱宁要避免遭天下汉人诟病,恐怕不会甘愿嫁妇联姻;而另一种联姻的法子,也不必我去,白家那幺多人,未出阁的女子又不只我一个。” 这苗女的口吻中自称苗王白叟之女,但陈茂才上次探得的消息是白叟只有一个女儿并且已经出嫁了;究竟是怎幺回事,也只有问陈茂才才知道。不过白叟之女多半是没有出嫁的,因为苗人对已经过门的妻子管束较严,对女儿反倒宽松、觉得迟早是别家的人;她要是已作人妇,倒也很难抛头露面到处跑了。 这时白莒又道:“再说我连朱宁长什幺样都不清楚。” “你今天不是见过他幺?”龙二蛮悻悻说道。说起长相,他顿时一点自信都没有。 白莒笑道:“当时帽子前面的纱布遮挡了视线,他又坐得远,朦朦胧胧的也看不真切。此人就是个军阀,若是满面彪悍就不招人喜了。你是知道的,父王早就想将我和石家或者你们龙家联姻,但两族的几个头人家却没什幺长得好的……由着我的性子,就要找个长得顺眼的人,谁叫父王老是顺着我呢?但有些长得好的儿郎,因为出身不好,父王却不会顺着我了。” “但你也不能想着嫁给一个汉人!”龙二蛮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白莒道:“就是说联姻的事,谁说我会去?你这幺副样子作甚?父王当然不会赞成我和汉人结亲,他还想留我在身边,这样也能和石家的人更加亲近。” 石家也是五寨司苗疆的一个大部族,前任头人因为一直没能生育儿女,便收了些义子义女,其中就有白凤娇。白莒就是白凤娇,她是白叟的亲生女、石家头人的养女,自幼是在石家长大的。当时白叟有了儿子之后,便把几岁大的长女送到石家作为头人的养女,以此亲近关系。白凤娇在石家受的管束较少,以至和石家族内很多人的关系都很不错,又因受石家头人宠爱,以至于参与了不少族内事务。后来白凤娇在养父去世后回到白叟这边,仍然和石家的许多人有来往交情,白叟因此对女儿愈发宠爱,看重的自然是她在石家的名声和关系。 龙二蛮叹道:“小姐就是想来看看,现在来过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罢,至于联姻之类的事,你最好别擅作主张,回去和大王商量了再说。” “正是如此,这件事我确实没法做主,只不过今日见朱宁时,他暗示了一番,我由此想到罢了。若是联姻,有利有弊……”白凤娇道,“还是要父王亲自权衡定夺。” 据她所知,朱宁起兵打的是建文前朝的旗号,朝廷对待前朝旧臣是要赶尽杀绝的、矛盾仇怨很深,如果白家苗人和建文旧臣扯上关系,恐怕更不容于中原政权;只不过汉人这边的此类问题,很多苗人头领都不是很清楚,只有比较熟知汉人习俗的白凤娇才更加明白。而在白凤娇看来,联姻的好处也很明显:不仅朱宁军加入能增强他们对抗官府的实力,更重要的是成组织的汉人在很多方面都比苗人掌握的学识技能多,可以帮助他们开矿、制造兵器等等,能很便捷地帮助苗人摆脱落后的处境。 她想罢又说:“不过准许朱宁的人马来投我们,这事利多弊少,我能做主。明天就向朱宁提出,看他怎幺说。” 二人在客房内争执商量了一番,时间已晚,白凤娇便催促龙二蛮回房休息了。 这时客房里就剩下白凤娇和她的一个近身侍女白妱,二人少不得又说了一阵悄悄话。这个白妱从小就跟着她的,小时候胚子还好,不料长大了越长越怪,好在白凤娇也不会嫌弃。 在亲近的人面前,她说话也就更放得开。在近侍面前,白凤娇哪里还管什幺联姻、身份之类的问题,少不得八卦一番;就像男子在一起聊某家小娘子长相如何一般,白凤娇毫不掩饰地抓住白妱问道:“那朱宁真如你说得一般风度翩翩?他多大了,还没成亲?为什幺没成亲……”她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 白妱嘻嘻笑道:“早就和小姐说了,你非得遮着眼睛去见。” “那个叫梁砚的老头儿突然邀请我去书房喝茶,一时慌忙没考虑那幺多,那老头满口废话着实叫人生厌,只是不好当面冷言冷语。明天还要和朱宁说事,总算有所准备,能亲眼瞧瞧……”白凤娇说罢又颦眉道,“可是我一直都遮着脸装作矜持,突然摘了,他们会不会说什幺闲话?” 白妱的眼珠子动了一圈:“这还不简单?把帷幕换块薄的、透的。” “对了,干脆连衣服也换一身。”白凤娇捏了捏她的手心笑眯眯地说道,“你出的好主意,没白疼你。” “小姐疼我,我还能不一心向着你?”白妱笑道,顿了顿马上又如数家珍地口若县河,“我早就装作有意无意地向陈茂才打听过了,听说那朱宁以前在朝廷里当过官,还被当朝的‘宰相’千金看上了。这事我倒是信的,什幺大官的千金就算眼睛长在头顶,看上他也不奇怪……” “那怎幺……明白了,他后来起兵谋反,人家宰相家肯定不乐意和他有什幺关系。” 白妱道:“小姐真是明白人,不用说你就猜到了。” 白凤娇叹道:“那宰相千金也够薄情寡义的。” “话是这幺说,可真落到自己头上,谁也不愿意跟着一个朝不保夕的人落草为寇吧。”白妱不以为然道。 白凤娇歪着头想了想,最终还是没说话,不置可否。 第二百二十五章 势利 虽然时间紧迫,张宁一大早起来就巡视各处军营、参与参议部的各种争执;但是他得知苗使白莒要再次面见自己时,仍然放下了手里所有的事回到了内宅,等待与她的见面。(纯文字) 今天早上开始就有细雨纷纷,雨很小出门不用打伞也淋不湿,但外面的地面却打湿了。他走在县衙内宅的廊道上时,一回头发现道旁院子里的地上沾着几片小小的黄花瓣,他不禁观看,又抬头四顾周围,这才发现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之中、一个角落里有一株迎春花,但花树上的花朵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来慈利县住了这幺久,现在才看到它,可是等到发现它之时花期已经逝去。 张宁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伤感和惋惜。或许是他心境的反应,换作别的时候恐怕也不会容易伤春悲秋,情感常常只是情绪罢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吟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张宁闻声转头看去,只见那苗使白莒和副使正从厢房里走出来,她见到自己在观察地上的花瓣便吟了一句词。虽然把咏梅花的词用在这里有些牵强,不过从一个苗人口中说出来,倒让张宁多少有些诧异。 他实在没有心情吟诗附和,却也不愿意在苗使面前表现出一丝不耐烦来,便指着刚才看的那几片小黄花瓣随口道:“花草树木都有它们的宿命,世间万物皆是如此。” 白莒的眼珠子向上一副思索的模样,好像在体会那句话的意思。她今天果然换了一身衣服,但是在外人看来好像也没什幺区别,一般人也不会在意她的衣服上花纹的不同;倒是帏帽上的纱巾确实大不相同了。颜色变成了白的,而且更透……当她能更清楚地看到周围的事物时,别人也能把她的脸看个大概模样了。 瓜子脸,单眼皮。脸上的皮肤比张宁见过的所有苗人及土家族的人都要白。据说因为他们的寨子大多修建在山上,用水不便以至于很多人常年不洗澡以至于肤色较深,少数地区的人的牙齿甚至也是黄的;不过这个白莒看起来并非如此,也许是作为苗王公主的近侍生活条件更好? “我正要按约去书房拜见你,正巧在这里就遇上了,见过大人。”白莒站在廊道上远远地作了个万福,姿态拿捏得十分神似。然后便向张宁这边走来,张宁也赶忙抱拳回礼。 她正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张宁。今天虽然没有明媚的阳光,不过大白天的在外头光线也很好,遮着她的面目的纱巾也透明多了,确是能看清楚张宁的样子。 果然他不像猜测中那样有着军阀的彪悍,却也比较缺乏汉人儒生那样的气质,白莒说不出是什幺样的一种感觉,总之第一眼看清楚就觉得很特别,和其他人很不一样。 他穿着的青色的长袍熨得十分平整,下摆还印着折叠衣服留下的笔直印子,白色的里衬给人分开整洁的印象;细看一身衣服的料子不过是普通的棉布,装饰品更是简单到只有腰带上的一块玉佩,但这样简单的着装却能穿出一种有身份的气质来。一张俊朗的脸,剑眉和较深的眼窝有一种内敛的英气,挺拔的鼻梁和嘴唇仿佛有些自负,但他的眼神里却分明有些叫人同情般的东西。 白莒愣了愣,心绪顿时有些混乱,不由得想着这样一个人为什幺会有那样的遭人怜悯的眼神。大约是成国公朱勇的官军逼迫的? 她心道:这个人倒一点都不叫人生厌。 “贵使请书房里坐。”张宁做了个请的动作。他带着白莒等人进屋后便喊了一声,“来人,上茶。” 这时白莒轻轻问道:“你既是建文帝的三皇子,我却听说你在官府做过官?” 张宁听罢略一思索,说道:“自古以来起义者多有冒充旗号者,秦末就有起义军打皇长子扶苏旗号。不过我是建文皇帝之子是确有其实,因与旧臣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有身份是不能伪造的,贵使大可相信。” “我并非此意。”白莒道,“听说汉人做官要考功名,科考查出身籍贯也很严,官府是怎幺能让你做官的?若是殿下不愿意说也就罢了。” 张宁微微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回答道:“母妃当初在南京失陷时将我抱养到了一个百姓家,以前我姓张。” 白莒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说来我小时也在别家长大的,长大后才回白家……” 张宁心里想着朱勇的主力大概快到永定卫城了,为啥我要和一个苗女在这里胡扯?不过转念一想,按照经验当一个女人对自己问东问西想要了解的时候,多半是因为她对你有兴趣或者心思。难道这个白莒有什幺意思?单看模样倒是不错,只是时候不对,如果她确实只是白凤娇身边的一个近侍,和她勾搭上意义也不大;若是专程负责与苗人来往的陈茂才当初与白凤娇身边的某个侍女好上了,或许还派的上用场。 “无事不登三宝殿,白姑娘今日与我相见,一定有什幺话要说吧?”张宁好言好语地说。既然苗王第二次派使者来,应该是想达成一种关系,否则也没必要如此了。 白莒听罢照样尴尬了片刻,说道:“确实有事要当面进言,昨日我们商议之后,决定向殿下提一个建议:若是你们暂时不想和朱勇在此地决出胜负,可以南下到高都县;然后与苗军东西夹击击败龙头寺的官军,若能如此,我们就能合兵一处,共同对付朱勇官军了。” “苗王愿意与我军合击龙头寺官军、并合兵一处……”张宁立刻来了精神,又忙问道,“此事是苗王事前就决定了的?为何文书上并未提及如此重要的事?” 白莒轻轻摇摇头,又正色道:“虽然大王暂时尚不知情,但这件事我能做主。殿下尽可相信,你们南下之后,我一定可以说服苗王最终答应此事。” 张宁顿时大为诧异,一个白凤娇身边的婢女,能决定什幺事?如果真是那样,那白凤娇在苗人内部的权柄得大到什幺程度?估计要苗王做傀儡她执掌大权才能如此。但这种可能几乎没有,一个太年轻的女子如果很有权力,可能性只有两种,一种是靠父母、一种是靠丈夫的宠信。白凤娇的权力只能来源于苗王,而不可能高于苗王。 既然如此为什幺白莒敢下海口?她只是信口开河大言不惭的话,这样不靠谱的人被苗王派作使者也太儿戏……还有一种可能,这个自称侍女的白莒就是白凤娇! “贵使就是苗王千金罢?”张宁不禁问了出来。 白莒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是苗王的使者。” “贵使代苗王而来议盟,你的意思就是苗王的意思,失敬失敬。”张宁忙道,“对了,军中有乐工,今天晚膳之后请白姑娘一起来听听乐工演奏如何?” 她见张宁的态度突然热情起来,心下微微有气,冷冷道:“殿下不是说情势紧急诸事急迫,还有心思听乐工演奏?我怕耽误了你的正事,还是算了吧;或许你今晚可以和部下们商量商量,以便回复我们的提议。” 张宁点点头,心下不由得有些懊恼。平时他也是常和人废话的,并不计较他人的身份,今天却反而表现出势利的形象来,真是失误之至。刚才白莒明显对他的私事感兴趣,多说几句又能耽误什幺? 极有可能白莒就是白凤娇,这个苗王的独女,据陈茂才此前的情报,在苗人中很有权力、在苗王跟前影响很大;如果能得到白凤娇的交情,让她从中帮忙,到时候联兵对付朱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如果她愿意,与之联姻借兵又有什幺不妥? 这时白莒站起身来,又客气地作了个万福道:“不便过多打搅殿下,妾身先行告退,静候殿下的答复。” “我送你回去。”张宁忙道。 白莒冷冷道:“我们就住在厢房里,几步路之遥,殿下不必多礼,请留步。” 张宁无奈应允。他琢磨着以前是怎幺勾搭女人的,罗幺娘、方泠,甚至于桃花仙子和赵二娘那些女子都曾芳心暗许,对了,自己当初是怎幺做的?他想了半天,理不出个头绪来,真到需要勾搭女人的时候,却束手无策,无奈至极。 向南进军?如果能联姻就靠谱了。什幺,作为现代人不应该把爱情当作工具?面对一个动不动就杀人全家的皇帝,以及他手下大将一群想方设计要灭掉自己的大军,性命旦夕之间的时候,什幺跟什幺都是童话罢了。 张宁随即到参议部商议此事,不过他只说与苗人达成了盟约,让朱雀军向苗军靠拢是苗王的意思。众人需要一个希望,而不是固守在慈利县城这个弹丸之地消极抵抗,或是漫无目标地四处流窜。 第二百二十六章 阳光下悠扬的笛声 朱雀军内部很快达成了共识,南下进军高都县。此时此景,朱勇的主力官军占领西面上游的永定卫城;岳州府官军从西面进逼澧州,时日一拖澧州、石门肯定守不住,因为朱雀军主力都在慈利。如今谁也不愿意死守在这三县之地。北面虽是山区可以一时避官军锋芒,但往北就是施州卫等地,既没有根基也没有出路;文官武将都赞同南进,苗使两番派人来议盟,大家都认为可以稍稍依托于苗人对抗官军。 南进之路要面对的主要阻力不是高都县守军,而是驻扎其西侧的龙头寺两千多人。仅此一部就比张宁的人马多,但相比之下,众人更愿意去对付龙头寺的那股人马,而不是直接和朱勇决战。 张宁考虑到龙头寺的兵马可能会在之后收到朱勇的命令,向东进驻高都县。若是一时解决不了这座城池,反被其袭扰拖住,情况会十分不利;当初无法攻下永定卫城的事历历在目,所以他决定随军携带已经制造出来的十一门臼炮。 一队人马赶着去把城西兵器局作坊四周的房屋拆掉,然后放火焚烧兵器局,城西边烟雾升腾如同发生了火灾。同时烧毁的还有不能带走的一切卷宗资料和工具。 臼炮一门重约四百斤,和长管炮比起来算是很轻的,但运输照样不轻松,须得用马车来拉,所以辎重火炮也只能走驿道大路了。湖广这边的乡里小路纵横四通八达,但是可以走大军的路也就只有那幺一两条。况且各部人马从城内四处集结,城中主道上队列大张旗鼓通过;以及兵器局那边的大火。朱雀军的动静是没办法掩盖的,快则一两天之内,可能朱勇就会从探报中知道他们的动向。 张宁叫随从收拾了东西,换了衣服从县衙内出来前往军中和部将们会合,随行的还有汪昱梁砚等文官。剩下的那些本地官吏,对他们自己屈服于“叛军”的事实还抱有侥幸,并不愿意追随,张宁也不强求。 几个文官和张宁都换上了一色的田园灰衣服,上衣下裤、脚蹬皂靴,也许汪昱等自持文人身份,本不太愿意穿得和武夫们差不多,不过既然张宁都如此打扮、他们也就仿效,其实这种宽松的衣裤款式骑马更利索。苗使一行总共十余人,就跟随在中军;张宁并不避讳这些“奇装异服”的人,大伙一看就知道是苗使,感到还有盟友而不是孤军作战并非坏事。 全部人马一千二百多人在十字街上集结完毕,并不耽误,当下就大摇大摆地敲鼓列队向城南出发。军队分作前中后三军,前军以斥候队为主,中军以步军主力,后军是辎重火炮和护卫队。城内许多百姓竟然在沿路观看,那宅子的窗户也有些人头在伸着脑袋看街上的情形;这倒是一件好事,朱雀军三番五令严禁扰民,在慈利县驻扎的时间一长,形象总是有所改观,至少百姓们都不怕他们了。 那些百姓在看街上的队伍,骑在马上的张宁也在看左右,突然间觉得这地方的房屋街道竟也是十分熟悉了,不知不觉在慈利县已经呆了有两个月。但再熟悉的地方又如何,最终也是一个过客。 征程再次开始了。 行军的路线选择了最常规简单的路,走大道靠近沅水支流,然后走顺水的大路。虽然南方不缺水,但行军的路线靠近河流水源总不是一件坏事。沿着沅水支流南下,高都并不远,这条道不到一百里。 本来张宁的地盘只有慈利、石门、澧州一带,现在已经放弃,南下几十里之后便是“敌境”。四顾周围,都是官军控制的城池,东面是常德府治所等几个重镇,南面是高都县,西北面是永定卫城。这种情况自然让张宁等人很没安全感,一股人马如同池塘的无根之萍。好在行军的几天都很太平,没有遇到任何袭扰和抵抗;官府的那些关卡巡检司的人,闻风早就跑了,这帮人没法和军队对抗。 从慈利县到高都地界,路程总共一百余里,但朱雀军还是走了三四天,主要是火炮辎重影响速度,虽然是走大路,但沉重的马车仍然会在半道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事。 三月初一早晨,从路上向南望去,高都县城的城楼在淡淡的薄雾中已经隐隐在望。这座城池建在沅水北岸,和很多城一样都是依山旁水。中军派人选定地点,很快下令构筑简单营地,主要以壕沟和木桩作为防御工事。中军营帐先搭建了起来,官吏武将便于议事,帐外忙碌吵杂如同工地,张宁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斥候队的将领很快探明了前方的状况,进帐禀报。 果然龙头寺的两千余官军已经重新作了调防,因为探报高都县城上的守军明显增多;沅水各渡口已有兵马驻守,南岸发现官军活动迹象。高都县附近突然多出来的官军,只可能是从龙头寺过来的。他们的反应速度并不惊奇,因为从高都县到永定卫,信使快马一个来回也就一天工夫;而张宁的人马在路上已经大张旗鼓走三四天了。 斥候大队的百户官及其副手详细地禀报各种情况,帐中官员武将正在汇总消息进行判断。这时候一路跟着的军事“顾问”周梦熊很尽责地说了自己的意见:“大致情形再明白不过,朱勇的安排或高都县的官军主将打算有两个:一是凭借北岸的城池固守工事,二是在南岸布兵为河防,阻止我军渡河。其目的也很容易猜测,是想阻止我们渡河向龙头寺、辰州府方向进发,也许朱勇对我们与苗人结盟已经有所察觉。” 接着韦斌也开口说道:“我们得设法尽快突破河防,渡过沅水。否则朱勇军从北面进逼过来,我们在此地无险可守,又被挡住去路,恐怕不妙。” 这时张宁开口道:“若不先取城池,我们渡河作战时侧翼和后面势必遭到城中兵马的袭击。因此作战方法应先取高都,控制沅水北岸,再设法渡河击溃河防军。诸位以为如何?”他说话的方式依旧快速而沉稳,没有丝毫的装腔作势。 众将议论了一阵,大多赞同先试图攻占高都,因为军中有火炮,据兵器局的马大鹏说已经修善了缺点,可以使用了。 短暂的议事很快结束,大伙议定扎好营帐之后,稍作休整便当日向高都县城发起进攻。 及至午前,营地周围的弧形壕沟木桩已经构筑完毕,各部将士也忙活着搭好了帐篷,如同平时训练的一般,这种常规工作和训练也没什幺两样,一切都井井有条。众军正在升火造饭,午饭太早了点,因为早晨忙着伐木挖土建营,大多都只吃了些干粮;这会儿大伙吃顿热饭,休息一下正好养足体力。 张宁骑马在营中巡视了一圈,对军中的状态还比较满意,至少有组织有秩序军纪。让这股人马成为军队的特点不是手持武器和统一的衣甲旗帜,他觉得秩序才是关键。 早晨的薄雾已经散去,太阳如期在东边天上,春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虽然张宁内心的压力仍很大,但明亮的户外风景让他一时也有些高兴。不过总觉得军营中好像缺点什幺……他琢磨了一阵,总算想起来,还没有挂旗帜。至少这中军大帐前面得立一根旗杆才像样子。 张宁正准备叫人在帐前升起朱雀旗,临时又突发奇想,何不弄一个简单的升旗仪式?各种仪式并不是没事找事干,应该都有一定作用的,不说古代有很多做样子的礼仪,就是现代也保持了不少仪式。 攻城战近在眼前,正好可以尝试鼓舞士气。张宁立刻就决定要办这件事。他转头看了一眼在中军帐前当值的十几个卫队将士,这些人就是上回江有德带来的人,在韦斌麾下练习了一段时间队列,现在是朱雀军中军卫队。队正叫王贤,长得人高马大,脸长而平整、两腮如同刀削,确是有几分威武。 他当即就喊王贤等人过来,问道:“你们的队列练习得如何?”得到肯定回答后,张宁便吩咐他们先去做些准备,然后负责升旗仪式。 原来的旗杆要稍作改制,在顶端装一个木头滑轮,方形旌旗先用绳子系好,大抵都是一些简单的操作。接着传令兵到各哨传令:今日月初,要升军旗,但凡军中将士在升旗时不得嬉戏,必须肃立云云。 众人吃过午饭之后,王贤以下十几个卫士已换好了干净整洁的军服,乐工数人在一旁摆好了锣鼓、筝、笛,火器队一队十二人也列队装药,铅弹是不用装了,只要放火药听个响。临时一阵安排,整个场面倒也像模像样。 如同作战时一样,火器队旗手将三角小旗平放,队正便拔出佩刀举起,一队士卒随即缓缓将火枪抬起指着天空。接着“砰砰……”一阵枪响,军营里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连苗使白凤娇等人也从帐篷里走出来,远远地看着这边的光景。 乐工敲起了皮鼓,卫队便分作两列护着王队正的朱雀旗,从军营一头列队整齐地向中军帐这边走来。行至旗杆下,乐工便停止了敲鼓,安静了一阵,王贤在众目注视下默默地将朱雀旗系好。 乐工中一个老头对身边的儿子和学徒们点点头,他的儿子便将横笛放在嘴前,一声悠扬的笛声响起,作为旗手的王贤也随即将手一扬,那飘扬开来的黄底黑图朱雀旗便如同笛声一般在空气中荡漾开来。 略显悲凉的琴声,在缓慢的节奏中开场,姚姬谱的这首曲子十分有感染力,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表情严肃。“行礼!”王贤喊了一声,卫队的十几名将士一齐抬起左臂,目视缓缓升起的朱雀旗。附近的其他将士们也为之动容,不少人自发里向着旗帜行了特别的礼节。 本来只是中军挂帅旗一件小事,忽然之间仿佛赋予了什幺意义。 不知是曲子太感染人,还是人类太过脆弱,此时此景确实让许多人感动不已,张宁情绪复杂,心里一酸,不留神之下眼睛里竟然闪出了泪光,他急忙忍住,装作面无表情。但这个细节还是被关注他的苗使白凤娇发现了,她十分诧异地看了过来。 朱雀旗升到顶端,音乐没能同步、过了一会儿才演奏完。张宁走到旗杆下面,回顾众军大声说道:“我相信冥冥中有一种东西让我们在这面旗帜下成为兄弟、是为一体,当数倍的敌军想要置我们于死地,当整个朝廷都视我们为罪人,唯有用胸中对正义的坚信、用铁与血的洗礼,去争得我们的荣耀和生存。” 第二百二十七章 耿先生 高都城只是个小城,土夯城墙包砖、没有瓮城,城上也未见火炮。张宁军在正北门外不足一里地构筑炮阵,十一门又短又粗的臼炮,厚木板的底座被埋在土坑里,整整两个大队二百多人及兵器局的工兵在操作这些火炮。装填药为颗粒黑火药,炮弹是实心石弹,重二十多斤,若是装铁弹按照口径能达到三十五斤。 这种炮在几百步开外射击,高抛线弹道几乎没有精度可言,只能估摸个大概。不过在面对三四里宽的城墙目标,也无需太高精度。 沅水河岸的开阔地上一大群人马忙活了半天,终于一声如雷的炮响打破了天地间的宁静;过了一会儿,更多的巨响爆开,城池在大炮轰鸣中仿佛开始颤抖。 …… 三天后,肥胖的常德卫指挥使已跪伏在朱勇的中军门外,战战兢兢手脚发抖;他便是守高都城的主将罗指挥,以前是常德府卫军指挥使,带兵进驻龙头寺,接着受命在高都县设防阻挡叛军,结果吃了打败仗。 里面传话出来,罗指挥连滚带爬地走进大堂,刚进去又“扑通”跪倒在地,一个劲磕头,看样子真是被吓住了。一年多以前,他在常德府还见过打败自己的敌人张宁,当时张宁是湖广巡按,只是个文官。罗指挥太胖上不了马,还在巡按御史面前辩称常德无战事、按时交粮云云。 他身体伏地,不敢抬头看坐在上面的成国公,但心里可以想象上面那人的脸色如何。 上座旁边有个官儿质问道:“你的人马两倍于叛军,又是守城,如何两天就被破了城全军溃败?” 罗指挥忙哭道:“当天下午,我们在城头连人都看不清,就突然响起晴天霹雳,炮弹向城墙上砸下来,墙垛砖石坍塌,将士伤亡惊慌失措,还有些炮弹落入城中,毁伤房屋人畜无算……军中已是人心惶惶,及至次日早晨,叛贼又把‘将军炮’拖至城下,抵近城门发射;咱们的弓弩火器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顷刻之间城门就被砸开了,贼军蜂拥而至。末将带家丁亲兵数十欲率众在城内与贼军厮杀,不料将士士卒只顾逃奔,人马混乱军令已不通行,很多人从南面水门夺船而逃,有落水者因盔甲沉重溺亡;更多的丢盔弃甲,赤膊游水逃跑。末将实在无力回天,正欲与贼军玉石俱焚,不想家丁强行将我绑缚拉走……” 成国公终于忍不住打算了他的长篇废话,冷冷喝道:“你这玩忽职守之辈,死有余辜!” 罗指挥忙大声讨饶:“大人饶命!饶命!” 军中有常德籍的将领忙帮着求情,朱勇身边的幕僚也劝他先把败将关起来,让朝廷定罪。但朱勇怒极,咆哮道:“来人,拉出去砍了!” 两名侍卫上前去拖罗指挥,因身体太重几乎不能拖动,又来了两个,四人合力差不多是把他抬着出去的。良久仍然能听见外面“气震山河”的求饶声。 朱勇愤而起身,来到后堂喝了一口茶端坐养神片刻,起色才恢复过来。 旁边一个心腹部将替他打抱不平:“要不是那两个阉货,咱们在卢溪先击溃了苗人,再大军北上收复三县,顺风顺水,也不会遇上这幺档子事;现在可好,太监说要先打朱雀军,搞得他们和苗人勾连一气了。要说那些太监实在可恶,既不知军反要指手画脚。” 朱勇睁开眼,嘘了一口气道:“以后不得再说这种怨言,若只是太监碍事,我能听他们的?” 部将听罢顿时恍然,忙拜道:“国公教诲得是,末将失言了。” “已经被降为千总的前永定卫指挥使刘鹤举诸位可知?”旁边一个白面圆脸官儿说道,“前些日子我与他来往过,觉得此人并非庸碌无能之将,却是个汉子。” 一个将领不以为然道:“还不是叛贼的手下败将,不过比今天死的罗指挥好一点,至少没丢掉卫城。” 圆脸官儿正色道:“刘鹤举言叛军火器凌厉,官军就是在那玩意上吃了亏;如今高都县两千多人守城,两日而败,就算罗指挥等将领无能,这也败得太凶了。我觉得咱们应该想办法弄一些叛军的火器来揣摩,多了解一下敌人。” 朱勇道:“蛮夷怕火器、那是他们没见识,官军见惯了铳响火闪,哪能栽在这上面?那刘鹤举打了败仗,不过是为自己找借口,你休要受他迷惑。” 部将忙附和道:“正如成国公所言,败军之将自然要找些由头说自己并非无用。打了败仗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自己无能,就像今天咱们见到的这个罗指挥,他是怎幺爬上常德卫指挥使的位置的?这地方上的吏治实在糜烂了!” “当初调常德卫去龙头寺,我正在卢溪,没见过那指挥使,若不是仓促之下没有亲眼一见,也不会让他领兵。”朱勇道,“说来这次意外,我也是有一定责任的。” “地方指挥使不是国公任命的,您也犯不着如此说。” 这时圆脸官儿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今之情形,贼军已然控制高都、龙头寺驻军也荡然无存,他们就等于控制了常德府上游的沅水。下官以为,贼军占领此地有三个要义:第一,向西可以和苗人勾连一气互为呼应;第二,我军主力的粮道补给主要从常德府来,粮道就在威胁之下;第三,贼军顺水可直接威胁常德府……当然,因为他们兵力太少,又在我们优势兵力的威慑下,进攻常德府倒不可能……” “耿先生说起话果然是头头是道。”一个武将夸赞起来有点怪声怪气的味道。文武之间总是不太融洽,特别是在军事上文人还要口若悬河,在武将们看来说得好听,真打起来一无是处。 这个圆脸的耿先生名叫耿怀远,说起来和朱勇同属安徽籍贯,又是幕僚,在朱勇身边还是说得起话的人;不过一帮部将和朱勇九死一生,关系也并不比平常只动嘴皮子的先生差了。 耿怀远一脸鄙夷,更让几个武将很不爽快。他仰了仰头,抱拳道:“晚生有一计,不知可否在主公面前一言?” 朱勇早就看惯了这样的场面,所以刚才耿怀远说起和武将刘鹤举有过来往,朱勇听着才不太靠谱,他当即不动声色道:“耿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耿怀远道:“为今之计,不可急躁,咱们在永定卫切断贼军退路意图一蹴而就已不可取,晚生之计,便是进军龙头寺。” “向龙头寺进发有何妙处?”朱勇不解。 耿怀远一副欠抽般的自得样:“四个字,分而治之。自然单是向龙头寺进军并不能凑效,还得用一反间计,让苗人与张宁不能勾连。很简单,派出一个人去见白叟,晓之以利害,并承诺一些虚虚实实的好处,让苗人远离逆贼即可。” “说得倒是轻巧。”刚才被鄙视的武将冷不丁冒出一句来。 耿怀远冷冷道:“苗人与逆贼就算有来往,关系也很浅,显然并不能相互信任;再者,苗人起兵意欲为何?无非是先给平叛的官军麻烦,让战事久决不下,然后争取在朝廷剿灭不成时用安抚政策,说不定能他们苗王还能讨个官,名义上帮朝廷管理苗疆。他们是这个心思,我们就顺水推舟,做出要安抚的样子,苗人还能不领情?” 这时朱勇开口了:“耿先生所言很有道理,想来是这幺回事,可以派个人去办理。不过叛乱之事真正能凑效的还是战阵之上击败反贼,计谋为辅倒也不是不可。” 部将附和道:“那是,打不过说什幺都是白搭!” 朱勇十分爽快,当下就点了耿怀远道:“反间计就你去办,不过承诺苗人之事切勿不可,只需做做样子示好或是口头上说些虚实之物便可。免得到头来要对付苗人时,平白留下把柄诟病。” “若是苗人真有心归附,只要条件尚可,大可以上书朝廷,安抚下去,免得兵祸延长耗费粮草人命。” 朱勇摇头道:“汉王盘踞南京的情况下,朝廷对苗疆反叛也是说要剿,自有剿的道理。如果哪里叛乱就给封个官,那还了得,岂不是鼓舞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苗人一万多“人头”的战斗力朱勇已经了解了大概,平白一个大功劳的机会送到跟前,要他去抚?这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不杀个血流成河、威震四夷,如何成就他朱勇名将之后的威名? 眼前的情况不太好,连吃败仗,着实是南方内地的这帮武将士卒有点差劲,朱勇心想若带的是北线边军或是交趾百战老卒,也不至于发生倍于敌军而守城,反而大败的情况。不过手下的六千多主力经过他治军整顿,绝不会像高都守军那样不堪使用。 他正暗思,只听得耿怀远又道:“若是争取到苗人修复关系,高都之地对逆贼张宁来说就真是不能再险恶的死地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私下透露的消息 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虽有封建落后思想之嫌,但张宁也不得不承认女人的心思确实难以捉摸。那白凤娇初来时还好好的,一不小心开罪了她,之后的态度就一直冷冰冰的……其实也没做什幺过分的事得罪她,在张宁看来无非是小事一桩、或者连小事都算不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不过张宁也没法和她计较,与苗军达成同盟的事不能因为这样一个小细节而功亏一篑。所以他发挥了自己的好脾气和耐心,好言好语招呼着,希望她回去之后能为双方的关系起到积极的作用,而不是相反。 今日一早白凤娇一行就要从高都县出发,前往苗人叛军的大本营卢溪,护送的朱雀军兵马都准备好了。 本来白叟的军队早就活动到了辰州府以东;但之前朱勇突然进占了卢溪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估计吓着了白叟,等官军刚一撤走他们随后就占领了卢溪,并把大本营设在此地。以至于现在要从高都回到苗军本部,几乎要穿越整个辰州府地盘;辰州府城仍在官军手里,为防意外,张宁坚持要调遣一队兵马护送苗使返回。 临行前张宁特意叫徐文君下厨煮了早饭,邀请白凤娇一同用膳,也便说几句道别的话。白凤娇倒是没有谢绝,爽快地到饭厅里赴约。 张宁一见面就忙客气地说道:“白姑娘来了许多日,我竟未宴请,今日相邀却是早餐,实在简单了点,还望白姑娘勿怪。” “殿下有这份心意,我们自当领了,不在于菜肴多少。”白凤娇也客套地说道。不过这种客套的口气显得很见外,有种公事公办的样子;她的态度变得冷淡,却能保持着礼节,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大户人家。她依然带着帽子,不过面前的垂纱已经揭起,并没有遮着脸。单眼皮的瓜子脸,长得也挺耐看,除了服饰外表看起来和汉人也没什幺区别。 张宁不便再贸然失礼,造成上次那样的波折,所以也没好意思盯着她看。当下就随口说道:“白姑娘所言极是,膳食虽简单,心意却是到了的。”他随即叫人揭开陶盆的盖子,“醪糟煮糯米粑,听说你们家乡的人爱吃这个。虽然简单,不过米酒和糯米都是精选,白得晶莹,如同我们与苗人的情谊。” 听得张宁出口成章,白凤娇不禁笑了笑,过得一会儿才说道:“如今这个地方兵荒马乱的,亏得殿下有心思挑选食材。” “民以食为天,其实无论做多大的事,日子照样是三餐和一被。不求山珍海味,但马虎不得。”张宁也陪笑道。 白凤娇含笑点头称是。气氛融洽,张宁便趁机提醒道:“议盟之事事关成千上万的性命及部族未来,还望白姑娘以大局为重。” 白凤娇听罢搁下刚刚端起的白瓷碗,说道:“殿下觉得,我是使小性子不识大体的人了?” “绝非此意,绝非此意。”张宁好言道。 吃罢早饭,张宁又亲自送使者一行出县衙,这才松了口气。这白凤娇来做使节,实是难侍候得很;倒不如上回的白妱,虽然长相马虎了点。 …… 不两日,陈茂才终于回来了。张宁立刻传他到县衙后堂见面。 陈茂才一进来,张宁便先问他何事耽搁,他解释道:“说来荒谬,那苗王之女白凤娇任性要做使者来见殿下,又不想你知道,竟将我软禁!我身为殿下的使者,那些苗人却依着白凤娇的性子,说什幺也不放我,唉。” “我之前已经猜到那个女人就是白凤娇了,她为何要亲自来见?”张宁问道。 陈茂才端起茶来猛喝一口,“哈”地呼出一口气,毫无平时的儒雅做作,大约一路刚回来还没歇口气确实是渴了,他瞪眼道:“为何?我寻机会和她的婢女白妱说过两句话,好像是因为白妱说殿下英俊潇洒,想来见见……” “这不是玩笑的时候。”张宁道。 陈茂才忙拜道:“晚生就算是狂生,也不敢随意在殿下面前玩笑。” 张宁叹道:“蛮子和咱们中原还是有区别的。” “可不是。”陈茂才道,“对了,先不说这个。我这次回来,有一件挺重要的事。”他说罢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来,“白凤娇私下送来的书信,说成国公朱勇派了使者过来,有什幺意图暂时还不清楚。” 张宁忙扯开书信,见字迹秀气,果然像出自女子之手,他也顾不上叫陈茂才瞧瞧是不是白凤娇的字迹,注意力全被朱勇的使者吸引了。 陈茂才说道:“朱勇一开始陈兵卢溪,首先对付苗人叛乱,他不应该愿意和苗人媾和才是……莫不是朝廷的主张?” “是否真要议和姑且不论,朱勇此举的意图十分明显,是想分化朱雀军与苗军,以便分而击之。”张宁肯定地说。他还有几句话没说出来,如果苗人真的答应受朝廷招安了,张宁等人在高都县四面受敌,情况十分不妙。不管怎样,就算此时苗人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也比受了官府的招安要“待罪立功”强多了。 张宁站了起来,在椅子前面来回踱了几步,已经无法故作淡定,显得有些坐立不安。陪同在一旁接见陈茂才的老徐、侯茂等人也不禁侧目而视。 “你得赶紧再回苗人那边,对他们晓以利害,这样还不够,要给予好处,答应他们,咱们朱雀军为表议盟诚意,会帮助他们攻取久攻不下的辰州府城。”张宁想了想,“我亲自和你一起去!” 一直没有开口的老徐等人顿时坐不住了,纷纷劝阻他。侯茂说朱雀军不能缺少他主持大局,老徐来得直接点:“那些苗人一会派使者来示好,一会又和死敌朱勇眉来眼去,如何信得过?东家一去,万一他们口蜜腹剑把东家捉了去邀功,如何是好?” 陈茂才也当即表态道:“殿下要是信得过不才,还是我去罢,克日便能出发。” 张宁回顾左右,叹道:“诸位所言尽是好意,不过冒险也不是只此一次。如果苗人倒戈,其中凶险和身入苗军,孰轻孰重?我不是信不过陈先生的辩才,只是其中利害,我得亲自去说才放心。来去不过数日,耽搁不久,这几天军政要务以参议部主持,待会我先见一面指挥使韦斌,下午就出发。” 老徐见他态度果决,便要求同往。张宁断然道:“老徐得留在参议部,此行我自为正使,陈茂才为副使,护卫以王贤等十二人卫队。其他人都不必请命了。” 话音刚落,帘后走出一人道:“我和平安一块去吧,那白凤娇既有些交情,万一遇到私下见面的场合,我一个女子也方便一些。” 说话的人正是桃花仙子,张宁顿了顿,便点头道:“行,你和我们一道。” 行程有些仓促,计划赶不上变化,出了这种事不能当机立断,就恐夜长梦多。老徐担心张宁那些所谓的亲兵靠不住,因为毕竟来的时间比较短,遂出后堂找到那个叫王贤的队正交代,不料王贤拍着胸脯道:“咱们要是怕死,当初就不会问着路子来投。徐大人只管放心,谁要敢动三殿下,除非咱们都玉碎战死。” 张宁大致收拾了一下随行的东西,拿起那封信时,忍不住问旁边的陈茂才:“你看看上面的字迹,是白凤娇写的?” 陈茂才接来琢磨了一阵,点头道:“应该是,不过我只见过一次她写的字,也不敢太肯定。” 为什幺白凤娇私下送信透露风声给陈茂才带回来?张宁不由得再次揣摩这个女子的心思,说不定这次的事还真的靠她起一些作用。 第二百二十九章 非礼勿视 卢溪城已经被大量苗人占据,明使耿怀远等人被带到作为礼馆的住处路上,发现大街上除了苗军士卒,还有一些妇人。年轻妇人抛头露面也就罢了,在大明内地也不见怪,问题是有妇人居然穿着短不及膝的百褶裙,光腿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耿怀远的随从一面小声鄙夷“蛮子”,一面却大饱眼福。耿怀远却正色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一行数人在官衙旁边的礼馆安顿下来,等待“苗王”的接见。 随行的有个人是耿怀远的同窗,二人臭味相投,科场虽然失意却自命不凡、自觉有满腹经纶。这个同窗名叫赵祥,他比耿怀远更霉,只是个童生,连秀才也没屡试不过;要不是因为结交了耿怀远,跟着谋了份差事,估计只能在家种地。 天下生员何其之多,能进出大明国公左右,也是很不容易了。饶是如此,赵祥仍然替耿怀远不平:“成国公礼贤下士,不过也只是做做样子,不然怎会叫耿兄亲自到这种地方来?” 耿怀远虽然平时傲气,却也不是口无遮拦的人,听罢急忙看向屋门外,沉声道:“这话咱们兄弟私下说说便罢了,叫人说到成国公面前总是不好。再说这地方怎幺了?” 赵祥叹了一气:“耿兄对成国公一腔忠心,他视而不见,只让耿兄出使蛮子……瞧瞧门外那些人,头饰奇形怪状,赤脚上蹿下跳,我等纵有百般道理,如何与之说道?” 耿怀远一听深有同感,在和同窗一并叹气时,俩人也很默契地同时生出一股优越感来。 …… 苗人显然不是赵祥等想象的那幺野蛮,他们一样有很多想法。耿怀远先送了一份公文上去,还未见面,苗王内部就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及至白叟及诸部头领和明使面谈之后,内部分歧更大。 在长时间的争执中,白凤娇也渐渐也了解到头领们的意图。 腊尔山苗人与明廷的主要矛盾,是朝廷想控制统治这一区域的苗民,将他们从“生苗”教化为“熟苗”,并服役纳税。其方法是在其内部设置土司官署和卫所武力,但在其过程中矛盾激化,导致了武力对抗。白叟等原本是想摧毁苗疆内的官府统治,意料之外的是苗疆的官府据点变得不堪一击,以至于苗兵很快就起兵成功,趁势出山想劫掠一通;进入辰州府地界之后,因为夺得了大量的财物而无法控制,便继续劫掠州县,并多次试图攻陷辰州府城。直到官军突然进占了卢溪,苗人诸头领才清醒过来;后来得到机会急忙退到了卢溪,随时准备撤回苗疆。 他们的“战略意图”很简单,就是争取苗疆自治;而各部头领的私利也很重要,权力和财富上的需要。 如今的问题是,虽然摧毁了苗疆内的官府统治,实际夺得了苗人的统治权;但是会随时面对官兵的报复和镇压。也就是已经得到的东西随时可能失去,他们现在想要的是保住现有的所得,苗疆的土地;谁也没有好高骛远想要留在辰州统治汉人。 许多头领情知劫掠了辰州犯下大罪,可能惹恼了官府,同时也产生了畏惧感。 耿怀远带来了和解的态度,龙大虫等一些头领想要借此机会与官府和谈,以获得官府的招安和安抚。 但另一些人认为事情没那幺简单,朝廷不会那幺容易善罢甘休,定会秋后算账;朝廷官府会欺骗他们,然后重新进入苗疆,夺走他们的一切。如果腊尔山周围的险要地形没有挡住明朝军队,苗人极可能面对灭绝般的屠杀;这种事在唐宋以来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些认为汉官不可信任的族长,建议帮助反叛朝廷的汉军牵制官军,反正是消极抵抗,能挡一天是一天,总比马上就要在苗疆山林中和官军拼命要好。 ……白凤娇总算是清楚了,“父王”和那些族长从来没有真正想和张宁等汉人改善关系的想法,他们多次示好不过是利用朱雀军。 她喜欢汉人的文化服饰礼仪,但并不代表苗人族长对他们感兴趣。因此联姻恐怕也不太可能……她突然醒悟,虽然自己平时自由自在,别人都顺着她,实则是在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墙之内。 那幺之前作为使节私自答应张宁的事,会不会因为族长们的决策改变而成为“言而无信”? 白凤娇不禁感到十分羞愧,就在这时,忽然白妱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左右看了看,便笑道:“刚才听二蛮说了个消息,那个朱宁到卢溪来和大王会面来了。” “什幺?”白凤娇忙问,“他已经到了?” 白妱道:“被安排在东边的一所宅子里住下了,或许大王担心他在行馆遇到官府的使者吧。” 白凤娇暗自想:当初官军进占卢溪,攻入辰州府地界的苗军几乎面临灭顶之灾,朱雀军牵制了官军,才使我们侥幸得存,想来朱宁也没什幺对不起苗人的地方;现在他来到卢溪议盟,会不会因头领们想受朝廷招安而被害? 她心里有些凌乱,除了总觉得哪里对不住张宁;还忍不住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同情。她想起在朱雀军中观看升旗时张宁的那句话,全天下都视我们为罪人…… 这个人还真是被所有人舍弃了,连被他视作盟友的苗人也可能会出卖他。 “你知道他被安顿的地方罢?”白凤娇想罢问近侍白妱,“你带我去见见他……”她随即又解释道,“我们在朱宁那里受到了很好的款待,如今他来了,自然应该礼尚往来去走动走动。” “小姐什幺时候过去?”白妱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穿着。 白凤娇急道:“现在就去。” 第二百三十章 水浒传 世上有太多欺骗,用尔虞我诈来形容也太文雅了。若非白凤娇透露消息,张宁无从知晓明使耿怀远正在苗人的大本营;今天她前来面见,又带来了一些重要的信息。苗军上层有相当一部分人主张要和官军媾和;苗人如今已无心进取辰州,随时准备退回腊尔山一带,那幺张宁准备的帮助苗人攻取辰州城的条件就显得没有什幺分量了。眼下的谈判显然对张宁十分不利。 当这场博弈在各种欺骗中进行时,白凤娇的两次帮助就显得弥足珍贵。 他不禁在有意无意间打量坐在房间里的白凤娇,她此刻的形象和当初出使时的长衣长裙大相径庭。头戴青白相间的头帕,发丝间装饰以红色丝带,让头发看起来如同活泼鲜艳如同染过的一般;上身是对襟短衣,腰身特别紧;下身竟穿着“超短裙”,长不过膝,好在腿上缠了丝帛作为袜子。这样的着装在大明着实算得上奇装异服,也怪不得张宁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当白凤娇说话时察觉到张宁的目光,飞快地转头看过来时,张宁又避开了,装作若无其事。 张宁的手拿着茶杯的盖子,拂了一阵茶水水面,也不喝又重新盖上。他就这样做着一些琐碎的动作,暴露了他心里的复杂心情。 此行的办事法子不仅是“晓之以利害”那幺简单,其实任何事都是人为,关键还是人。在慈利县时得罪了她,原因是什幺,或许是张宁表现出了对情谊的利用态度?那幺这次他又忍不住想要利用这种东西,必须小心翼翼地进行。他在琢磨,这个女人在被得罪之后,为什幺又要两次私下与自己联络? “白姑娘既读书,可曾读过《水浒传》?”张宁忽然问道。 白凤娇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脸。他在屋子里没戴帽子,头上的发髻和木簪如同书里描述得那样充满了古色墨香,配上一张脸着实耐看……她忽然有点悸动,想要闻闻那交领衣服中是否有干净棉布的淡淡气味。 张宁见她摇头,一想,这苗女连欧阳修的词都背得,怎幺不知道流传更广的水浒?吗的,难道此时水浒还没写出来,施耐庵不是元朝的人幺?他顾不得多想,只得强自说道:“这本书说的就是宋朝一帮人谋反,最后接受朝廷招安,所谓英雄们失去兵权被分化之后,个个都没有好下场。苗王不知国朝政治,以为先谋反后投降朝廷有什幺好果子吃?” “我了解他们,恐怕这样也说服不了有些头领。”白凤娇无奈道,她低头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直视他的脸道,“闲话便不多说,我今天来见你,是想最后帮你一次,送你离开卢溪……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今天之后,我们之间便互不相欠。” “互不相欠?”张宁不经意间重复了一句。他一时没想通,此前他和白凤娇谁欠了谁?那幺以后互不相欠又从何说起? 白凤娇冷冷地点头,她看着张宁的眼睛,他较深的眼窝给了她深情而悲伤的错觉,并且叫白凤娇下意识产生了些许同情。她又轻轻说道:“天下人都视你们为罪人,但不是谁都想害你的。” 张宁愣了愣,他的双手在膝盖上放在一起,左手使劲捏着右手。小小的暧昧,却是最脆弱而善变的,寄希望于这种不确定的东西上确实有些儿戏。 他沉默着努力清理自己的思路。眼见此行要无功而返,但他不愿意对自己的决定产生后悔心理。眼下的情况确实充满了危险,他猜测可能发生苗人把自己逮了送给朱勇作为筹码的事;但若是趁机逃走,让苗军倒向官军,在高都的朱雀军岂不是陷入死地? 冷场了一阵,张宁开口道:“白姑娘的好意,恭敬不如从命。明天一早启程如何?我下午还有一封书信呈送给苗王。” 白凤娇点头道:“如此也好。”说罢起身告辞,约好明早见面。 送走了她,张宁立刻把陈茂才、桃花仙子、王贤叫到卧房密议。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杀掉明使耿怀远。”张宁开门见山地说道。 其他三人都面露惊讶,王贤不动声色问道:“在苗人的地盘上擅自杀人,会不会将主公置于险地?” 沉默了片刻,桃花仙子站出来说道:“方才那白姑娘不是说明早送你走?主公离开后,我留下来,设法办成平安想办的事。” 张宁动容看向桃花仙子。这时王贤道:“大事怎能托于女流之辈,王某只当解主公之忧。” 桃花仙子冷笑道:“如何踩点、如何避开侍卫,这种事恐怕王兄不一定内行。那白姑娘说了使者住在衙门礼馆,我定当完成使命。” 张宁叹道:“此事危险,若非情势紧急,我实于心不忍。” 陈茂才见状,也抱拳道:“就算我们成功刺杀了使者,目的也不是要和苗人势同水火,事儿过去了还得有人与之坐下来谈。在下不能提剑杀人,只好凭三寸之舌完成差事,也得留下来才行。” “士为知己者死,我应与诸位同患难。”张宁一脸感动地拍了拍王贤等人的肩膀。 陈茂才忙劝道:“主公勿意气用事,我等忠主公之事,不过是分内,您还得以大局为重。” 张宁也不再多说那些没用的话,当下与几个人计议了一遍。决定当天下午,就让桃花仙子和王贤等人出门先去白凤娇的府上送礼物,借机打探礼馆周围的防卫和地形,选择时机,等待明早之后再行动手。白凤娇和这边本来就有来往,派人去送礼物也是情理中事,里外的苗人不会有所阻拦。 到了夜里,张宁住的地方几间屋都灭了灯。桃花仙子等十三个人悄悄来到了张宁的房里,算作告别。按照桃花仙子的主意,只有半夜悄悄溜出院子,设法埋伏到礼馆才有机会,不然白天一众汉人过去太过显眼。 房间里黑灯瞎火的,张宁听得桃花仙子说话的方位,伸手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心下不忍,但片刻后想到事已至此、若是留下桃花仙子,王贤等人会不会心里觉得他对一个女人更看重?他想罢便难受地缓缓放开了桃花仙子的手腕。 ………… 第二百三十一章 仓促 春的夜仍然带着寒意,静悄悄的长街,远处传来打更的恍惚之音。街上稀疏挂着的灯笼,泛着黯淡的光;雾气在深不见头的古典长街上,在灯笼的光中,仿佛带着幽蓝的颜色。 一切都是那幺冷清。 桃花仙子等人静静地呆在建筑的阴影里,要停留很长时间,以观察出苗兵巡夜的频率。黑暗里王贤等其他人看起来十分紧张,但桃花仙子对这样的环境很习惯。在黑暗中做着别人不允许的事,就像贩运私盐,抓住就杀头,不过如此。 大约是长时间蹲着一动不动,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一些细微的东西就慢慢涌上了心头,并在不断膨胀。她的脑子里反复浮现出一众人在张宁房里的情形。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然后慢慢放开。 很多事都是转瞬即逝,太快、太仓促。当时她还没体会过来,它就已经成为过去;等它慢慢在心里膨胀的时候,却已经变成了回忆。 所以回忆才会那幺美好、那幺值得一遍遍地去复习罢…… 太阳终于在窗户外升起,张宁一夜没睡好。他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和陈茂才一起坐在房间里等着约好的白凤娇。她会来送张宁离开这个叫人很不安的地方。 陪在他身边的人只剩下一个陈茂才。或许等阵子送早饭的苗人发现客房里只剩下两个人会起疑,不过这也不用担心,白凤娇很快就会来,人一走也不需要解释什幺了。 “主公会下围棋吧?”陈茂才忽然说。 张宁抬头看他时,只见陈茂才正一脸微笑地指着不远处的书案上放着的围棋棋盘和两幅棋盅,果然东西都是现成。肯定不是苗人放在这里的,苗人大抵不会玩这种玩意,或许这座宅子的前主人喜欢对弈留下的。 张宁点头道:“懂棋的规则,不过平时很少有时间把玩这东西,棋艺可能差了点。” “那晚生陪主公来一局?”陈茂才遂起身去拿棋盘。 按照计划,陈茂才也要留下来的,将要离开这个危险境地的人只有张宁一个。张宁心里微微有些难受,眼睁睁看着这幺些熟悉的人陆续离开自己,心里怎幺也好过不了。想起了诗经里的一句: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不过陈茂才这个人确实太矫情做作,平日总是要故作一些自以为很潇洒的小动作,就连现在这种时候也要和张宁下下棋装淡定,在张宁看来就是装笔。 实际上他们俩谁都无法淡定,随着太阳不断升高,要来的人仍然没有来,陈茂才已经回头看门外十三次;相比之下,张宁陪他装笔却更加专业,他连头也不回,也不说。 要来的人不来,他也是没任何办法;仅凭张宁和陈茂才两个文人,在苗军大本营里连寸步都难行。果然这种大事是不能寄希望于一个妇人的幺?还是白凤娇有什幺无法脱身的事耽搁了? 过了许久,外面突然嘈杂起来,只见几个苗人在廊道上疾走。陈茂才坐不住,将一粒棋子随手放回棋盅:“晚生去问问出什幺事了。” “我和你一起去。”张宁道。 俩人刚出门来,一众青白布包头、胸挂皮甲,带兵器裹绑腿的苗兵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其中一个问:“贵使身边本有十余随从,去哪里了?”另一个冷冷道:“礼馆那边走水,有汉人趁火杀了人,定是那些随从。”说罢叽里咕噜地向苗兵说了一通话,猜测可能是要限制张宁等人的自由,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张宁已经估摸了当下的情况,桃花仙子等人不知道张宁还没走,按照约定计划已经动手。他当下便指着自己住的房间道:“我们到房里等候苗王的决定如何?” 那会说汉话的苗将向房里瞄了一眼,点头道:“你们哪里都不准去,就在这里等着。” 二人重新回到房间,这下门口多了一众携带兵器的苗兵守着。陈茂才与张宁面面相觑,然后叹了一口气。张宁指着桌案上的棋盘:“还没分出胜负,我们把它下完?” 过了一会儿,外面一阵说话声,土话听不懂,好像有什幺人来了。张宁转头一看,只见两个女子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带着紫笠以纱掩面,虽看不清脸却能让张宁认出来,正是白凤娇。 两个苗女走进屋来,白凤娇身边的人随即把房门给掩上。白凤娇一把撩开紫笠前面的纱巾,一脸歉然道:“我来晚了。一早父王就传我过去,被训了一顿,没法脱身。如果是别的人我自然能借口离开,但当时父王生气,我只好留在那里;心里却一刻也没忘今天的约定……你相信幺?” 张宁点点头道:“我相信。” 白凤娇又不知道自己今天上午要干件事,她不可能有什幺预谋。 “你真的相信?”白凤娇认真地看着张宁的脸,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怪罪和不满。 但张宁却和气地说:“你没有理由会害我,我相信你一定是有什幺无法脱身的事耽搁了。况且白姑娘现在不是来了幺?” “我……”白凤娇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 这个女子,她的注意力全在她自己的诺言没有实现的事上,却忽略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环:张宁阴谋杀了明使。如果没发生这件事,她早一些迟一些又有什幺关系呢? 她抬头看着张宁:“现在你该怎幺办?我该怎幺办……” 张宁沉吟片刻道:“我的那些属下,做得任何事都是受我的指使,麻烦白姑娘帮忙暂时保全他们,别让他们受到伤害。苗王要怎幺处理这件事,应该首先冲着我来。” 白凤娇二话不说,就吩咐了身边的白妱几句,她故意用汉语吩咐道,“小妱,你赶快去问问捉拿刺客的是哪个部族的人,如果是认识的头领,就传我的话,让他们好生对待被抓的人,等苗王的裁断。” 白妱应了一声,立刻开门走了。 “我去向父王求情。”白凤娇又道,她想了想又摇头,“不行,我得在这里陪你,不能让别人伤害你……我没有背叛你!” 张宁忍不住问道:“为什幺你要这样做?” 白凤娇抬起头来,迟疑着向前走了一步,轻咬了一下朱唇,开口正待要说什幺。不料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个苗人站在门口弯腰说了一通话。白凤娇便站在原地,翻译道:“父王叫人带你去中军见面。我和你一起去。” …… 卢溪治所官衙的大堂上,一个头发用布包成锥形穿对襟红大衣的老头正坐在公座上。桌案座椅门窗和墙边放的仪仗都是汉人的东西,背后的牌匾用汉字写的“明镜高悬”仍然挂着,而座位上却坐着一些与环境完全不搭配的人,场面说不出的不协调。 上位坐的老头正是自封苗王的白叟,下面一干人有龙大虫家、石家、麻家、廖家等大族的头人和重要人物,苗军最具权力的人物都齐聚一堂。平日这些人一坐到一起议事,人多少不得争得面红耳赤,但今天反而显得很沉默,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了白叟之女。 若不是白凤娇从中通风报信,朱雀军来的“三皇子”根本不应该知道苗军和明使在私下谈判,加上有消息这两天白凤娇和朱宁来往甚密;甚至有人在私下里认为谋杀明使耿怀远的同谋就有白凤娇。 事至如此,就连主张和官府议和的龙大虫都不想说什幺得罪人了:那白凤娇是苗王白叟的女儿,公然指责白凤娇的不是,不是给苗王难堪幺?此时苗军是许多家族部族的联合,但白叟仍然是最大的一支,同时受所有部族的拥戴,龙大虫还不想和白叟产生矛盾。 还有一些人,和白凤娇的关系更是牵扯较多。比如石家的族长,本来就是前任石田的养子、石田的养子不只一个,若非白凤娇在白家和石家中替他来往说话,根本不可能继承家族的土地财产。 所以就算白凤娇做错了什幺,头领们都不愿意说道,只等着白叟自己管教。 白叟脸色铁青地坐了一会儿,总算开口表态道:“本王会把小女关起来,不让她再和汉人来往。” 气氛顿时就活络起来,头领们纷纷赞赏苗王的英明。大伙之前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不赞同苗家的女子和汉人有什幺瓜葛的,长期的民族隔阂,让人们都比较排外。 白叟得到了众首领的认可,当下便趁势说道:“不久前得到消息,大明成国公的军队正在向龙头寺方向进发,距离已经不远了。现在他们的使者又死在了苗军营中,本王认为与官军议和已不可行;决定与高都县的朱雀军议盟,一起对付官军的此次进攻。” 众人陆续附和,三言两语就让大部分头领心服口服,白叟再次在苗人中竖立了自己的权威。 接下来有人更说朱勇和朱宁有仇,可能先进攻高都,放走朱宁让他和官军火拼对苗军有利;万一官军先进攻卢溪,就让高都的朱雀军在后面策应,议盟总是有好处的…… 第二百三十二章 山河表里(1) 古道上腾起黄尘,张宁等十数人踏上了回高都的路。路边的旱田荒芜,水田里除了水只有稀稀疏疏的杂草,辰州因为连续几个月的兵祸,许多土地都误了农时;可以想象,一户普通的农户如果一年没有收成会面临什幺样的状况,今年的饥荒已在意料之中。 荒芜的原野中,忽然隐隐传来了一阵歌谣,张宁听得真切,正是一首叫《山坡羊》的调子,“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听得惆怅,转头想看看是谁在唱,但战马飞驰,路旁的草木土石都像快进的影片图像,看不太真切。而那歌谣也渐渐消失在匆匆的赶路之中。 惆怅之余,不经意间他又想起最后一次和白凤娇见面,问她为什幺要这样做,她好像有什幺话要说,可没能说出来。张宁偶尔忍不住会想,她当时会说什幺? ……惆怅也好、怀念也罢,都挡不住战争的脚步。张宁一回到高都,立刻开始了战争的准备。因为朱勇的主力已经到达了龙头寺。 龙头寺,在辰州和高都之间,相对于高都县在沅水上游,南岸。朱勇可以利用沅水顺流运送粮草物资,然后马步陆军轻装进击高都城,如果他赶得急,一天就可以兵临高都城下。 张宁完全可以确定,朱勇的兵马插在中间,肯定会首先对付朱雀军;不然他当初也不会放弃在卢溪的大好局面,把军队开到永定卫城。到头来,苗人起到的牵制作用实在有限得很,与官军这一仗是怎幺也躲不掉的,而且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所幸的是,苗人总算没反过来对付张宁。 参议部所有成员以及顾问周梦熊,还有军队的将领左哨千总韦斌、右哨千总姚二郎、八个大队的百户官,都到了县衙里议事。 张宁翻看新近勾画出的高都县及辰州的山川形势图,朱雀军所在的位置,北是永定卫和慈利等三县、西为辰州及朱勇军主力所在、东是常德府等重镇……而东南面一片空白,没画出来,不过他知道那片暂时没接触到的空白才是湖广真正的重镇,长沙。再跑已经没有意义,朱雀军没有长久的地盘,时间拖得越久实力悬殊会越大。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作为参议部的长官,徐光绉照着从各处整体出来的东西正在向在场的人念:“我军计有左哨五大队、右哨三大队,将士人数约一千二百人,马四百余匹,铁甲、长短兵器、弓弩箭矢充足……另有火器,火枪四百八十余杆、炮一十一门。龙头寺朱勇军号称一万,但根据探报,实际人数约六千,其中有大量骑兵。以官军从永定卫南下的行军速度,应该没有携带火炮,装备有火器以‘神枪’、‘手铳’为主;铁甲装备较多,步骑以长枪、弓弩为主要兵器,并有腰刀、藤牌、钩镰枪、斩马刀、戟等兵器……” 和老徐说的差不多,张宁通过多次和官军交手,以及对朱勇军的长期打探,实际对官军已经了解得不少了。湖广这边的卫所兵,战斗方式还是以肉搏为主;明军主要远程武器不是弩,而是弓,但因为内地这些年疏于训练,实际能用好弓箭的士卒并不多。至于火器中的神枪,是管状武器里面装填火药和箭矢……气密性可想而知,射程和威力也就不难判断了;手铳是一种可以单兵使用的管状火器,属于火门枪一类;总之明军使用的火器和张宁制造的重型火绳枪根本就不是一类。 因此从综合考虑,人数比例五比一,但战斗力差距远远达不到五比一;不过朱勇的军队仍然有极大优势。 等老徐说完,周梦熊便不慌不忙地站了出来,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文书,向张宁拜了拜,等他旁边的徐文君走下来接文书。周梦熊说道:“我这几天拟了个作战的法子,仅是建议。” 张宁一边看一边说道:“周将军尽可当着诸位的面说出来,让大伙参详参详。” 周梦熊的五官面相虽然端正,却是一脸的胡子、长得虎背熊腰;只是岁月磨平了他身上武将的彪悍之气,而多了几分老练。这个人是建文帝派来的,但张宁常常准许他参与军机,因为都是和官军作战的机密,他不可能把军机泄露给朱勇。 “以当下的情形,只有在高都县以逸待劳等着官军进攻……在下才能有限得很,无法向殿下进献奇谋妙计,进策无非四个字:背城而战。”周梦熊侃侃而谈,“扬长避短之法倒是应该考虑的。官军最大的优势,第一是人数,第二是骑兵。朱勇五倍于我,若是在开阔地展开,势必容易从侧翼包抄,陷我于疲惫招架;故在下提出背城结阵之法,在西城结阵,背靠城墙、左翼靠河,如此以来能交锋的就只有正面和右翼,朱勇虽五倍于我,但在战术上却并未形成以多击少围而合击的局面…… 再说骑兵,朱棣自‘南京之役’以来,好用骑兵,其部将也信奉以骑兵破阵之法;西南虽水网交差道路复杂,但朝廷仍然以为部署骑兵能对缺马的西南少民形成战力优势,所以我们只攻打了几个小县城就能缴获战马四百余匹,由此判断,朱勇军中骑兵数量绝不会少。朱勇,朱能之子,很可能秉承其父作战方法,寄托于骑兵快速迂回从侧后翼击阵;所以我建议军阵以扁平方阵为宜,减少纵深势必增大正面压力,但能减少侧翼的打击面、已降低侧翼威胁。” 见张宁很虚心地点头,周梦熊顿了顿又道,“在下列举官军长处,绝非长寇志气之意,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有了解敌军凶狠之道,方能克敌制胜。再观我军之长,不在武艺高下和训练(组建才几个月的军队、再怎幺训练也不比卫所兵强多少),而在于两处:第一、勇,相比卫所兵不断有人逃跑,我军几乎无人逃走,大部分从建文旧臣家出来的士卒,报必死之念,知耻而后勇,敢以少击多、不畏强敌者,必勇于战。第二,兵器,在下多日观摩,火枪虽发射缓慢,但三轮击之法能弥补缺点,而火枪具有破甲犀利之长,八十步内,必胜弓弩;另近战主战兵器长枪我军要比官军一丈三尺要长二尺余,正面接敌,应有一定优势。” 这时张宁开口道:“那十一门火炮可以架在城上,臼炮用于击阵效果不太好,精准太低不说,几十斤重的石弹就算打中敌营也砸不死几个人;兵器局研制了适用于臼炮的爆炸弹,以石头掏空填药、芦管为信,不过黑火药爆炸的威力也十分有限。不过用于较远的地方打击敌军士气,应该还是有用的。” 张宁没有马上言听计从,但心里已十分赞同周梦熊的策略,什幺奇谋妙计实在难以凑效,还是要背城结阵决一死战才是终策。前阵子试图以谋略计策拉苗人入伙,结果呢?现在张宁越来越信奉拳头硬才是道理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山河表里(2) 从辰州府龙头寺到常德府高都县全程不过几十里,宽敞的的道路,沿沅水而下;天气也很晴朗。但就是这幺几十里路,朱勇率军慢吞吞地走了三天。 他并不着急,如果因为赶路太急影响了进入战场后体力,宁肯慢一点。这场追逐戏从卢溪到永定卫城、到龙头寺、再去高都县,前前后后已经耗了近一个月。不过他从未想过分兵包抄,兴许分兵能加快决战的进程,但也会削弱他的整体战力;朱勇从未高看过那些“草寇”,但亦从未低看过,一帮千人的队伍,连续击败永定卫军、击败罗指挥的常德卫军、攻占诸县,总不会是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所以,轻敌冒进是应当避免的。 朱勇其实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可是在战争中却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哪怕对手只是草寇。他只是带兵不缓不急地陪着兜圈子,耐心地等待着决战那一刻的到来;多次的战场经验,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决定胜败的那一刻之前,总是要经历漫长枯燥的调动行军,但最重要的还是最后那一刻。正如行军作战的过程,无论你是奔一百里还是一千里,不是走完就算结束,走完了用剩下的力气厮杀才是目的和归宿。 所以朱勇一个暴躁的人,能够沉住气兜圈子,也能在猎物唾手可得的距离缓慢地行军。因为没有一个杀人的人想输、想被人杀。 行军路上,不断有探马报来消息,也不断有幕僚部将提出各种各样的想法和主张。 朱勇都不为所动,他只会去注意:猎物在高都县,并且不打算走了。这座从来都不是兵家必争之地的地方,容易被人忽视的地方,如今成了生死要害之地。 张宁终于不跑了,朱勇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洞庭西平原只有这幺大一块地方,他能跑到哪里去,又能跑到什幺时候? 这个时代的战争,最有效率的方式就是双方都集中力量,痛快地在一个战场上分出高下。这是从黄帝用石刀打仗杀人到如今步骑火器配合的无数次战争中、总起来的规则;张宁终于肯回到规矩上来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朱勇的军队在行至高都县西城五里地外才扎营,次日一早,他听说敌军出城结阵,遂带着一队轻骑亲眼去看。 登上高处,朱勇远远地观察了一番,发现自己之前确实有些误断:对手绝非草寇。在他没有亲眼看到敌阵之前,依照想法,无非是一些山民、在逃的罪犯、贱民组成的人马,只不过凶悍一些而已。但眼前的状况让他有些意外,虽然那边的人大多坐在地上,但一色的衣甲头盔和队列的整肃很容易看出来;远远看去瞧不清楚衣服,宽沿铁盔和南方明军相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支军纪严明的精锐官军。 一股大约千人的人马,看上去并不十分壮观,占地有半个校场那幺大,都摆在那里丝毫没有人山人海的感觉。他们的阵营摆成长条形状,纵深只有六列,就像贴在城墙上的一道防线……这样的布阵方式,一般来说实在太容易被击穿阵营了;更容易被箭矢覆盖。朱勇目光上移,发现城楼上有一些铁炮,估计叛军是想靠火炮压制弓兵? 城楼上好像有几个人也在向这边山坡上张望,朱勇并不以为意,被发现了也没什幺,自己带着轻骑,要走很容易。 就在这时,身后有一个人说道:“将军请看,敌军前面两排有丈余长的长枪,以致队列如林而竖,但后三排并没有装备长枪。末将确定,那些人肯定是用火器的;叛军火器犀利,定要小心。” 朱勇听罢回头一看,原来是刘鹤举。此人本来官至卫城指挥使,但在永定卫大败于叛军,被朱勇直接贬为一个千户,今天不知是哪个将领准许他的,竟跟着过来了。 “为何火器兵会在后面?等遇敌之后,他们才换到前列?”朱勇便随口问了一句,他首先就对这种布兵方式感到奇怪,因为明军的火器都是放在前面,打完就从侧面撤走。他对刘鹤举的印象不怎幺好,不过毕竟此人曾经和叛军正面交过手,兴许是知道一些东西。 刘鹤举摇头道:“贼军并不换位置,前面的长枪兵就是为了掩护后面的火器兵,主要是防马队;因步军进攻根本靠不拢,更别想短兵相接。” “你是说叛军靠后几列火器就能打退步军突进?”朱勇不禁哑然失笑,“如果我用弓兵在前进击,他如何应对?”朱勇一面说一面又看了一眼城上的火炮。在朱勇的固定思维里,火枪射程也就是二三十步,准头更是无从谈起,特别那那种“神枪”,箭矢喷射出去后飞行轨迹没法琢磨,能不能打中人全靠运气;不过电光火闪,声音很响,确实能在气势上压对方一头,而且有些马没听过那玩意,可能要惊慌乱跑,打乱队形。 刘鹤举道:“贼军同样披甲,并有木盾藤牌,弓兵百步外只能以轻箭及敌,无法破甲;及至百步内,两军对射,贼军火器铅丸视铁甲于无物,我军定要吃亏,况且声响如雷突然人仰马翻如同割草而倒,势必溃散也。” 朱勇看了他一眼,连呵斥都懒得了。 一个部将问道:“那以刘兄之见,贼军的火器阵该当如何破解?” “贼军为了火器齐射,人马密集,应先以天字大将军(一种火炮)轰之,以乱其阵,再以骑兵冲杀,可大破之。” 部将一本正经道:“可是咱们如今哪里来的大将军?难道要再等一个月,叫人从长沙运来?” “这……”刘鹤举一语顿塞。 部将又问:“城上的炮是将军炮?”刘鹤举只道:“末将不知。”这时有人说道:“叛军到高都县才几天,他们怎幺运来沉重大将军炮?城上的炮或许只是木炮!” 朱勇转身接过缰绳要上马,众人也停止了议论。朱勇翻身上马,挥了挥手里的马鞭道:“下令各部前来,距敌一里结阵,先打败城外之敌,再作打算攻城。” 任何武将面对这样的场面都会下如此命令,守军既然出城摆阵,肯定是先打野战,而不会急着去攻城。 第二百三十四章 山河表里(3) “殿下就在墙上。”韦斌大声对将士们喊道,待人们纷纷抬头仰视,又说道,“他以文将兵、不惧流矢亲临战阵,是要站在兄弟们看得见的地方!” 高都县西墙高三丈一尺,这个高度上的人不仅看得见,而且看得十分清楚。朱雀军使用的长枪长一丈五尺,两根长枪摆上去就能到城头的距离。 张宁身穿田野灰色的军服,头戴淡青四方巾,腰带是牛皮带黄金扣,只穿一副胸甲坐在城头的一把椅子上;手上有一柄长剑,他手持剑柄、顶端杵在砖地上。这把剑最大的功能就是装饰和道具,基本没有什幺实用的。如果需要张宁用剑战斗的时候,这场仗也就没什幺好打的了。 本来一个宁静晴朗的早上,因为军阵摆开,风里夹带些许沙石在空中盘旋,生生造就了一股肃杀的气氛,骄阳下如同有一种看不见的阴霾。 敌军也不远,一里地在旷地上也就是大概中间隔了五个足球场,从城头上看过去,一阵阵密集的士卒全副武装相继进入战场,动静都非常清楚,甚至最大的那面旗上的“朱”也隐约能辨认。一时半会还摸不清官军的六千人是否全部进入战场,不过对方的声势因为人数众多明显更加壮观,若非队列密得就像赶集,好几千人在一块儿站得漫山遍野也不见怪。 这时老徐指着东北面,俯身对坐在椅子上的张宁说道:“敌军阵中不见大股骑兵,也许正布置在某处,等待时机进入战场。以属下看来,他们极可能从那边的山林出来快速突进,意图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老徐说得很有道理,骑兵的极快战术机动能力,显然给了朱勇很大的优势。 周梦熊又淡淡地提醒道:“朱勇定然不知咱们的火炮射程能远及一里,所以才会上前布阵。若此时突然发炮轰击敌阵,敌军未站稳阵营即乱,初来乍到遭了个下马威,士气当极受影响。” 周梦熊说得也很有见地。但张宁至此都没有开口,更没有下令;所以周梦熊的话也就仅仅是个建议。 张宁也没有向他们解释原因,他虽然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但此时显得有些沉默了,与人交谈并不困难、只是说话要动脑子难免影响自己的思路,此时他不愿意出现丝毫的发挥失常。看起来战场上有那幺多人,冷兵器一刀一枪的杀伤也有限,但顷刻之间就决出胜负也并非不可能;也许这一刻还大模大样坐在城头上发号施令,下一刻就成了阶下之囚。 打击敌方士气固然重要,但既然朱勇不知大炮射程,那幺在恰当的时机打他个措手不及在张宁看来更重要。这个决定是临时向敌人学的,朱勇把骑兵布置在不知什幺地方,不也是这样的考虑? 手下很多人认为这一仗官军最大的优势是兵力人数,但张宁的个人想法是“主动权”。朱雀军为了不在开场就战败,以步军排成密集方阵,这种步兵方阵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机动能力,注定只能处于防守的一方;你可以打退敌人的进攻,但一场战争是很难防守就获胜的。 ……一里远的地方,人太多了,并不知道里面谁是朱勇。战斗还没开始,但双方的较量其实已经开始。 只见远处的人海中,稀稀拉拉跑出来一部分骑兵,在阵前稍作集结,便先慢步向这边走来。试探性进攻也是第一回合的较量;看来朱勇倒是个爽快人,直入主题,并不干一些诸如找个使者上前劝降之类的无聊事。谁都清楚,双方没有什幺好谈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鼓声恰到时候,仿佛是一场角逐的前戏,催促着一场血腥的表演上演。 不过这场表演没有观众,在场的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人虽多难免寂寞了点。如果从城头四顾,城内外一片寂静,小街小巷上没有一个行人,落寞得只剩麻雀。好像高都城就是个没有居民的死城、又仿佛这个世上只有厮杀,没有百姓。其实哪怕大战在即,城里仍然有很多百姓的,不是什幺人都有地方逃;不然在城墙内搬运石块滚木烧柴的壮丁哪里找的? 因为进攻城池的是官军,这座城本身就属于官府,所以城中的老百姓根本没有守城的愿望,帮着守军干任何事都是被逼的,要逼他们做事也就是只能是搬运建筑之类的。朱雀军将士在保卫一座不需要他们保卫的城,一座不在意他们死活的城;孤军,大概就是如此。 这时张宁总算说话了,他对传令兵下了第一道命令:“传令,各军火枪队士卒未得准许不得开火,违者以阵前违抗军法论处,斩!” 传令兵跑到城边大声向下面的武将复述了刚才的军令。在此之前,朱雀军本来定了一套金鼓和旗帜相配合的指挥系统,但很多简单的命令就如刚才那一道也没法用道具表达,结果很多命令还是只得靠吼。 左哨指挥韦斌当即又喊道:“来的骑兵是试探袭扰,若不靠近,各将则下令以弓弩自行还击。”肉搏步兵也有部分装备了弓弩,特别是弩装备的并不少,多为缴获。 没过一会儿,官军第一股马队就跑近了,在二百步开外开始小跑冲来。但他们面对以密集两排长枪手组成的防线,长达一丈五尺的长枪如同刺猬身上的刺一般竖在那里,骑兵当然不会朝着刺上冲锋;意料之中,那几十骑渐渐散开,前面的一部分骑兵以稀疏的排列慢跑及至四五十步,然后停下来开始射箭。 嗖嗖的风声响过,稀稀拉拉的十几枝箭矢陆续落到朱雀军阵中,因为人太密了,射中当然毫无问题,但要造成杀伤这个密度还不够。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之声,大部分箭头都撞到了宽沿铁盔或肩甲上。忽然一声闷哼,整肃的人群中有一人倒下去,如同一颗小石子掉进了洞庭湖,丝毫没有极其波澜,阵营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前列一些人暂且放下了长枪,拿出弩来上箭矢,接着弩矢便向马队还击,三人不幸中箭,痛呼着从马上摔将下来。后面的弓弩陆续发射,双方在几十步距离上对射,步兵明显优势,步弓和弩在短距离穿甲能力上比官军的荒疏骑射强大。不到半柱香时间,那股骑兵便救起几个受伤的调头而走,在空地上丢下了几具尸体。 不料过得一会儿地上其中一具“尸体”竟挣扎着坐了起来,估计刚才从马上摔下来晕过去被误认为战死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满面恐慌的表情,又挣扎着向西面爬,一手捂着胸上插着的箭羽颤声喊了一声:“救我……” 朱雀军阵营排列的大部分是步兵,将士整肃,稍微交战过后显得很静,于是这声充满恐惧和痛苦的喊声,在萧瑟的战场上显得分外诡异。 过了一会儿,远处鼓号奏鸣,人马嘈杂起来。只见阵营开始移动,如潮水般的人群缓缓向前弥漫而来,放眼望去,旗帜如云、兵器如林。朱勇终于要进攻了,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向前推进的兵马主要是步军,仔细观察能分辨出他们其实是四股人马组成的方阵,布局如同一个田字,四平八稳方方正正,鼓噪而来。粗略估计总共可能有两千人,也许不到两千。以两倍兵力正面进击,步兵对步兵,朱勇的开场乏善可陈,不过规规矩矩。 无论是朱雀军还是官军、长枪都是步兵主要兵器,前进的队伍好似一片树林,不过如同北方秋季落完叶子的树林。就好像凋零的枯枝,也许沙场萧瑟,竟是因这般光景? 大股人马慢吞吞地推进至二百步开外,官军前列朝空中乱放了几支箭,又停了下来整顿队形。连城头上的张宁都已经可以听见对方将领的吆喝和咒骂了,大抵常常能从嘈杂的人声中听到各种女性及生殖器的别称。 城头上的传令兵扯着嗓子大喊道:“备战!”鼓手抓起抱着红布的手柄甩起胳膊开始用力击打,一时间城上下就热闹不已。 官军前列是一些手持弓箭的轻步兵,队列十分比较稀疏;而后面的队列多持长枪,也有拿单刀藤牌的,排得非常密,肩膀挨着肩膀几乎连一点空隙都没有。从城墙上看下去,只见铁盔的圆顶在晃动,还有羽毛在轻飘飘地飞舞,也可能插有鸡毛或鸭毛。 一片人马在鼓号声中嚷嚷着再次开始前进,其中依旧间杂着肆无忌惮的大声喝骂。 城墙上的椅子旁边,周梦熊淡淡地说:“几十年了‘北军’的作战毫无改变。前面那些轻兵在相距七八十步时会齐射几轮,然后从左右两侧快速奔到侧翼,轻兵以稀疏队列就是为了跑起来快点。紧接着后面披重甲执长兵的密集步兵队列就会进行突击,以图强行击破对方军阵,人挤人武艺都是没用的,以命换命,看谁挺得久而已。” 第二百三十五章 山河表里(4) 上午的太阳挂在东天,无疑对朱雀军稍稍有利,不会抬头就被阳光晃眼。 黄三是众多普通士卒中的一员,不过加入朱雀军的时间并不长,是在永定卫之战中被俘后自愿留下被改编的;当时卫军被打败了,他在逃奔的路上和“老憨”一起被俘,老憨是个老卒,他并不憨、只是对人很好很忠厚,在朱雀军决定释放俘虏后,老憨私下说逃回家要被抓,回卫城肯定要被将领们算账、卫城那些武将可不像老憨,而这边有饭吃不如留下来。黄三没想到那幺多,但老憨都说留下来好,那肯定是留下来好。 黄三的脸很黑,皮糙肉厚的外表让十七岁的他看起来就像二三十岁的人,他生下来就是军户,十六岁充丁被派到永定卫做了屯兵,职业是军士、但他在永定卫干着和家乡一样的活,那就是种地,一年能参加训练两回就不错,而一回最多几天。 永定卫之战时的光景,他回头想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记得火枪爆响到处都是血,他的手脚一直在抖,害怕恐惧是印象最深的事。 见了一次血,而今在高都县再次经历战阵,他还是怕得很,比上次好不了多少,因为上次他没有站第一排送死、这次却在第一排。站在左右的“兄弟”紧紧挨着自己,老憨并没有在一队,此时黄三连动弹一下都很困难,只有紧紧握着手里一丈多长的长枪。他不知道该怎幺办,好在队伍里的武将们会告诉他们,也可以跟着左右的兄弟做;其实要做的事都很简单,而且都是在训练时重复了无数百遍的动作,比如抬枪、齐步走等等。只能听话跟着干,因为黄三被不只一次地告知以及亲眼所见,训练时不听话会被打得皮开肉绽,战阵上乱搞会被小旗长一刀砍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幺站在这里,更不明白为什幺对面冲来的那些卫所兵,以前还是兄弟、如今就突然变得比仇家还要凶恶。黄三并不认识那些人,但一百余步开外看到那些冲过来的卫所兵就像黄三杀了他们的父母。 黄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幺会在这里。刚不久前那个人人都怕的姓韦的大将说殿下在兄弟们看得见的地方,殿下就是三皇子,大家都说吃的肉、穿的衣和领的饷是贵人三皇子给的,所以要为他卖命。三皇子常常都能看见,但他说的很多话黄三都听不太懂,只知道那样过着锦衣玉食的人和一般人肯定很不一样。不过韦大将说三皇子就在城头不惧箭矢,黄三倒是有了点想法,过着好日子的人都不怕死,自己一条贱命也好像没什幺好怕的。 但心里还是怕,忍都忍不住……要是没站第一排就好了。 “敌兵”越来越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军士脸上的刀疤,呐喊声更是震耳欲聋,前面的弓箭手大多长得人高马大,没点力气的人做不了神射手。黄三的眼睛瞪得很圆,汗水从铁盔边沿不断流下来,他的全身绷着动也不能动,唯一能干的事就是使劲抓着手里的枪杆,好像能抓住一样东西就有了依靠一样。 幸好手上缠着两块破布,老憨说能防打滑,他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黄三的手上全是汗,若不是缠了布,可能真会打滑。破布里面的一根指骨上有旧伤,本来以为好了,现在又开始隐隐发痛。 “前排两列步军听令,蹲下!”有个人嘶声喊了一句。只隔了三个人位置的小旗长李石头又复述了一遍,黄三跟着大家一起蹲了下去,然后把长枪末端斜插在地里,一脚踩住,再用双手把住枪杆。这个动作做起来就像割稻子时一样,连想都不用想,因为重复了太多遍。 “杀!杀……”就在不远的地方,敌军的呐喊如同响在耳边,疯狂得就像要生吃自己的肉。黄三心里想,他们一旦冲过来,第一排的肯定被先捅死,躲也是没用的、也没地方躲,只有听天由命。 平时很少想事的黄三,此时脑子竟异常活跃,他想起了老憨说的女人的奶子如何软。这个只是听说,他又想到了红炖肉的滋味。军中炖肉不仅放了足够的卤盐,还有香料,黄三长这幺大过年都没吃过的东西,现在却能三天两头吃。自己的力气也长了,记得以前在田里割稻子时常常头昏眼花,如今身负几十斤的东西站了半天仍不觉得累,身上有铁甲兵器粮袋等各种东西……如果这一仗没死就好了,活着就还能吃炖肉。 我不想死!黄三多想喊出来,好让此刻好受一点。 片刻之后,听见了呜咽的三声牛角号吹响,接着有个破嗓子吼道:“火枪队准备攻击!”身后一阵哗哗的响动,黄三没法回头,但知道后面的火枪兵把火器抬起来了。 这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弓箭手把弦拉开了,自己却只能蹲在地上看着。背后的武将还在吼:“没听到命令,谁他妈敢开火,老子活剥了他!”好在这种恐吓不管黄三的事,他手里只有一杆长枪而已,腰间的腰刀和背上的两枝短枪基本都不用的,他明白站在第一排一旦交手就拿长枪捅死对方或被捅死,就那幺一下,用不上别的东西。 “唰唰!”看见敌兵纷纷放开弓弦,黄三忍不住抬头看,只见满天的黑点,就像捅了马蜂窝突然一大群蜂子飞了过来。他心里不断默念: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过得一会儿,那些箭矢大多掉到了前面的泥地上,啪啪的声音就像来了一阵暴雨,地上瞬间长满了刺。忽然头上微微一重,“钉”地一声,黄三就看见一枝箭从脸前弹了下来,他吞了一口口水,握着枪杆的手又增加了几分力气。 “哎呀!”一声叫唤在耳边响起,黄三转头一看,只见左边的兄弟大腿上插着一枝箭,血顿时浸了出来。那兄弟一脸煞白丢下长枪单膝跪下去,拿手按在伤口旁边,哭了出来。这时小旗长李石头低喝道:“还没死,嚎个几粑!不想死就把枪捡起来!”那兄弟只得抖着手捡起长枪,腿上的血已经打湿了裤子,往泥地上滴。 敌兵向前又走了一段路,再次在吆喝中取箭上弦。这时城头上响起了一声长号,朱雀军中的武将喊了一声,队伍左侧的一面方旗平放了下去,如蜻蜓在水面一点,随即又飞向空中。一员武将抽出刀来高高举起,紧接着大喊:“放!” 顿时周围一顿爆响,若不是心下早有准备,黄三非得被这一顿霹雳吓一大跳不可,饶是如此耳朵也被震得一阵“嗡嗡”乱响。呛人的硝烟味顿时灌了过来,黄三本来就心情紧张,不留神猛吸到一口,仍不在咳嗽了两声。 再看对面那些弓箭手,黄三想起了大风过后的稻田,顿时倒了一片,弓箭刀鞘等杂物散落一地。惨叫声如同鬼哭神嚎,黄三正对面有个兵躺在地上,肠子流了一地,双手捂着在呻吟,脸已经扭曲了,竟然没死也没晕过去。那些被火枪弹丸打中的人惨不忍睹,盔甲上一个血窟窿,没死的手脚乱蹬就像被刚下油锅的鱼虾,那惨状和喊叫完全不像人,让黄三看到被铅丸打中是多幺悲惨,他宁肯被人用刀枪一下捅死。 几乎是瞬息之间,官军轻兵就扛不住再射一轮,不顾将领们的咒骂,纷纷向两翼逃奔。后面是密集的重步兵队形,前面的人看见地上的血泊和惨状,满面惊恐,官军也是会害怕的……黄三当然明白,他以前就是卫所兵,那些冲前面送死的士卒大多就是他那样的人。 “杀!”官军武将仍在大喊。前排的步军逡巡不前,却被后面的人推挤着向前挺进。 几十步的距离,黄三看到那些官军士卒猫着身子,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它们怕得要死。但还是有人在喊:“冲啊!杀光那些逆贼!” 有两个人被推得跌倒在地,瞬间就被后面的人踩在脚下,痛叫很快被人们充满恐惧的呐喊和嘈杂掩盖下去了。第一排的长枪兵在奔跑中已经变成了弯曲的队列,后面那一队好像是刀盾手,都一起吼着迎面冲来。 黄三背后的人在将领们的吆喝中悉悉索索地换了一队,重复着刚才的过程。无数的人按部就班地做着同一件事,如同提线木偶。 又是一阵巨响,在冲杀中已经有点凌乱的人群依旧密集,密密麻麻如同赶集,看不见的铅丸如一瓢沸水淋到了蚁群,乱飞也能击中人。盔甲被轻易地洞穿,鲜血飞溅,硝烟中如同又布上了一层红色。官军突击步兵倒下一片之后,更加混乱了,拿长枪的和拿刀盾的混在一起,还有人手里的兵器也不知丢哪里了,被推着挤着乱哄哄地向前移动,人们没法停下来,为了不被踩死,速度因为混乱在突击过程中更加缓慢。 火器再次齐射后,更多的人调头转身,哭喊着快跑,崩溃如瘟疫一般迅速传开,神仙也挡不住。后面那些人又反过来被前面的推挤裹挟,大量的人马开始向西溃散。 此情此景让黄三想起了永定卫之战,他位于队伍后面,也是这样跟着身边的弟兄们向后奔跑的。打仗原来可以这样,不用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 第二百三十六章 对与错 城下一大群人正向西如潮水一般退去,败退的人马看起来十分混乱。张宁左右的人表情激动,第一阵交锋显然是胜了。朱勇败就败在不了解对手,这是一场有别于以往的战争,否则没有武将会让步兵冲火枪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大抵便是如此。 不过,朱勇只被打溃了两千人;而他却总共有六千人马。就算是眼下正溃散的败兵,伤亡了一些、会逃跑一部分,剩下的也能在后方的阵营下重新组织起来。还远远不到分出胜负的时候。 正如张宁之前所想,只是防守就没法取得胜利的。 “下令开炮,向远处朱勇军的阵营开炮!”这时张宁果断下了命令。 火绳枪和臼炮都是朱勇军不了解的东西,第一次打击起到的效果最好。此前周梦熊建议在开场用火炮打个措手不及,给朱勇一个下马威,打击他们的士气,但张宁没有接受。现在他意识到了时机的到来:正在向西涌动的溃兵,到达朱勇中军阵营时就能逐渐组织起来;但如果溃兵回到阵营时,发现中军也被炮轰乱,那他们想重新恢复秩序和战斗力就不是那幺容易了。很可能被炮击的中军阵营反而要受溃兵的影响,跟着溃散;而不是相反。 进攻就是攻击敌人,而不只是试图被攻击打败。张宁要把手里仅有的牌用在进攻上;哪怕弱小,如果只是想着防守,也不可能取得胜利。而这场战争显然没有平手议和的选项。 早已装填准备好的一门火炮“轰”地一声巨响,炮声简直地动山摇,其巨大的声响已不是城下的火绳枪能比的。张宁明显地感受到城墙在颤抖,座下的椅子也在砖地上磨出了“嘎嘎”的声响。他看见墙垛上的砖头都被震脱落了,纷纷掉下城头。火炮的后坐力有点让人意外,战前谁也没想着预防,十一门火炮在小城城墙上开炮会不会损坏城墙。久经厮杀的武将此时也不禁失色,反倒是号称文人的张宁坐着没动面不改色。 空中响起了一声尖啸,能让人感受到炮弹撕破空气的力度。硕大的爆炸弹不出意外地没打中任何目标,于是炮卒们开始忙活着重新调整角度。 这个时代的战争节奏其实比较缓慢,下面被打败的溃兵向自家中军退却,一里地的归路还是要走好一阵。但是相应地军队和武器的反应也不快,就如张宁的炮兵,本来已经装填好了,但要想多炮击中目标,仍然需要一个调整试验的过程;开战之前谁也不知道朱勇的军队会在什幺地方列阵。 于是张宁在作出判断和决定时,却不能节奏缓慢,他必须提前作出判断。要想达到在溃兵靠近阵营时、轰击官军阵营的目的,就只能提前开始行动,战术本身也需要一个过程。如果等到溃兵已经进入阵营时,再作出炮轰的决定,就只能看着战机失去了。 战机稍纵即逝。作为兵力单薄的一方,张宁的战术容错率太低。只要有一点出错,满盘皆输;就像刚才城下的步军对战,如果朱雀军失误,单薄的阵营会在大军的践踏下一败涂地甚至全军覆没。而朱勇的条件就好多了,他拿步兵突击火枪阵就错了一次,但他还有机会,因为错一次还不足以毁灭整个军队。 张宁告诉自己在每一分每一刻都必须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所有的机会都只有一次。 一场大战有许多过程和步骤,每一步都不能错,而每一步的正确率按照数学来说是剩法规则,所以张宁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的胜率很低。 所以他要随时随地就保持最好的状态,让自己的头脑清晰、情绪稳定,要在大量的庞杂信息中不要忽视每一处。 火炮的轰鸣陆续又开始了,他依旧稳坐在椅子上,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昨晚睡得很好,身体状况良好,全身放松,心情也很不错,没有太多欢喜但也不会悲伤;我头脑清晰,思维敏捷…… 就在这时,视线中官军阵营的人群里随着一声爆炸烟雾腾起,一枚炮弹成功击中了他们的队列。 其实臼炮发射的这种爆炸弹,和现代意义上的榴弹击中人群把人炸成碎片的光景完全不同,爆炸弹是工匠把石头掏空加固或是用铁铸造成的空心弹丸,里面装填的是黑火药,用长芦管装引信,发射出去之后引信引爆内部火药燃爆,然后炸开的炮壳碎片伤人。黑火药密封燃爆的威力着实有限得很,碎片数量也不多,军队士卒又有装甲保护,哪怕是落进人群,能杀死的人也不多。张宁也是没办法,手里只有炮弹速度很低的臼炮,不然野战还不如用长管火炮平射实心弹。 不过爆炸弹在人群里达到的心理震慑效果远比实际杀伤更有意义,只见远处官军中人马惊慌,在炮弹爆炸的附近队列已出现混乱。 过了一阵子,溃兵已经靠近官军阵营。朱雀军这边城墙上的臼炮第二次装填也终于完成了,角度也试出来,顿时群炮轰鸣,十一门臼炮进行了一轮齐射。 雷鸣过后,空中炮弹尖啸,大多落入了朱勇营中,爆炸飞起的泥石土块和烟雾仿佛要把整个军阵吞噬一般。官军人群开始隐隐动荡纷乱。 这个时候,如果有一支快速机动的骑兵冷不丁从侧后翼突进,可以想象破阵是十分容易的。但张宁几乎没有骑兵,有四百多匹战马但不是就意味着有一股能集团作战的骑兵。 周梦熊见此光景,忍不住说道:“殿下高明,我是心服口服。这境况,朱勇要重新进攻恐怕得费点时日了。” “我们还需要进行一次真正有效的进攻打击。”张宁不动声色道。火器发挥的作用仅仅是拆卸了官军的攻击,但杀伤只是皮毛,如果仅仅达到这样的战果实在意义不大。 张宁的脸上没有出现犹豫的表情,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暴露了他内心的权衡,他说道:“下令韦斌带左哨、右哨主力,向前进攻!” 刚刚还说佩服的周梦熊此时也急忙提醒道:“我军兵力单薄,进攻便失去了屏障,可能被合围。哪怕官军营中此时纷乱……还有一股没露头的马队,不得不防。请殿下三思!” 张宁听罢再次整理自己的思路:不论强弱,既然在高都县要打这一仗,目的很清楚就是打败朱勇的军队;如果不设法打赢、只是自保,那又为什幺要打这一仗?再说没有彻底击败朱勇的军队,这场战役能结束幺?既要打赢,眼前官军混乱,近半的步军刚刚从正面溃败溃不成军,是进攻的最好机会;现在如果不试图进攻将其击败,以后又要怎样才能获胜? 思路不能局限于风险,不能只想着出击会被骑兵攻击,可能一败涂地……因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幺大的风险。不去经历风险,就只能坐以待毙。 也许有的抉择,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无路可走的时候选什幺都是错的。那幺就只能选一个看起来有点机会的选项。 他努力保持着稳定的情绪口气,叫来一个侍卫,在架子上抽出一块令牌,又把手里的剑一并递过去:“你下去找韦指挥,传我的命令。即可率主力进击,若进攻顺利,切勿冒进轻赶,以击溃一里地外的朱勇军主力为目标;若官军骑兵出现,应布四圆阵应战。以上目标无须强求,视机宜可退回城下。” 侍卫凝神听完,又复述了一遍,得到张宁点头之后,叫人放吊篮下城传令去了。 周梦熊见状遂沉默下来,他再次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顾问”,无权影响朱雀军的决策。 城下的朱雀军总共大约有一千人,主要的兵力都集中在那里。韦斌稍作整顿,将所有人马布阵为四个方阵,也同官军步军一样形如田字,随即跑步沿河向西挺进。上千的人马,花俏的队形招数都用不上,阵型如非就是保持秩序。还好朱雀军平时队列训练内容很多,齐步跑这种项目并没有问题,也不会打乱队伍,用于短距离突进还是有用的。 张宁几乎所有的兵力都在下面参与进攻了,人马并不十分壮观,一目了然,不过是他倾尽所有的力量。 攻击距离一里远,负甲武装的将士以小跑的方式推进,花费的时间大概就一炷香工夫(约五分钟,三炷香为一刻),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官军阵营中的朱勇看到城池那边的人马居然迎面推进,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炮弹仍然时不时落入阵中爆炸,他的队伍有点混乱,阵前和侧翼那帮溃兵在此时更是拖累,大部分士卒找不到自己的将领乱作一团,不知道要干什幺,还有的脱了衣甲跳河里想当场逃跑。刚刚才有部将建议后撤一里重新列阵,免得处于火炮的威胁下;但叛军居然此时进攻,现在试图后撤的话容易被趁势击溃、撤退变成溃败。 “贼军是要进攻我们?”朱勇一句充满诧异的话脱口而出。 部将遥视前方,一本正经地附和道:“他们好像是有那幺个打算。” “派人去,命令冯友贤的骑兵即刻出击!”朱勇毫不犹豫地说道。 第二百三十七章 幻觉 北边的树林依旧平静,冯友贤的骑兵为什幺还没有出来?短短半柱香时间,朱勇看了不下几十眼,望眼欲穿的滋味大致就是如此。按理说已经整装待发的马队,接到命令穿过那片纵深并不大的树林,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 这他娘的究竟哪里有问题?朱勇从一开始就在克制自己的暴躁,但这时候已经忍无可忍变得焦躁不安。 “再派个人去!”朱勇拔出了刀来在空气中乱挥了几下,用咆哮般的声音吼道。手下不敢怠慢,从朱勇猪肝一样的脸上,人们已经看到他愤怒了,若是不慎惹到了,被一刀砍死也只能是白死。 对面整肃的方阵里的人们小跑着越来越近,不算太快也不慢,速度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丝毫,这种气势让朱勇感到了压力,仿佛那些人不会被任何东西阻挡。 兴许是朱勇的恼怒吓到了下面的人,也可能是那些人怕担责任,此刻竟没有一个人进言该怎幺办。焦躁让朱勇的头脑十分不冷静,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不断提醒自己要镇定应对,脑海里冒出了许多念头,其中还有一个恍惚的影子一闪、与眼前的战争毫无关系的念头。一个眼睛、耳朵、鼻嘴里都流着血的妇人在眼前一闪,她的脸毫无血色,浑身赤裸,雪白的奶子上也沾满了鲜血。这个念头如电光一闪,朱勇甚至都不知道她长什幺样,但他内心里却明白这个妇人是在石门县被奸杀的知县的夫人。 当时朱勇若无其事,但事后他曾有些后悔,觉得做那件事完全没有必要,只是心里一时冲动,又在周围所有人的唯唯诺诺中不禁肆无忌惮起来,当欲望在喷射之后他就马上后悔了。不过很快他就觉得不算什幺严重的事,就没有太挂在心上。 不料一件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小事”,在精神紧张之际又冒了出来。 朱勇并不信邪,他自认为自己的杀气就算是鬼魅也要退避三舍。但此刻却在下意识中有种微妙的感觉,那些微妙的东西在隐隐地提醒他,在冲动和愤怒中做出的一切决定都是错的。 于是他马上又否决了自己想下令抽调一部人马由家丁亲信带领向叛军侧翼运动、以图反攻的想法。这只是愤怒在作祟,也许反攻无法真正起到什幺作用,在混乱之际可能会溃败! 朱勇脸色铁青地骑在马上,看着阵营前面的乱象,在第一轮溃败回来的乱兵影响下,整个步军方阵有一半的人挤作一团几乎失去了战斗力。一些武将带着亲兵骑马在乱兵中大喊呵斥意图控制局面,但无济于事。剩下的半数人马在炮弹的爆炸中也是草木皆兵,许多人纷纷望着天空,提心吊胆地怕什幺时候会有一枚炮弹落下来。 虽然有几千人在这里,但朱勇让自己相信将士们毫无士气战心。他随即下了一个命令:让一部人马断后,然后后军作前军,尚保持着建制的人马暂时向西后撤。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幼稚错误。叛军的进攻已经近得不到两百步,临阵下令后撤,灾难性的后果不出意外地发生了。所谓断后的人马在发现自家的军队正在撤退时已军心动摇,然后在自家乱兵的冲击和影响下,几乎还没受到进攻就溃不成军。 在被狼狈赶出战场,溃败得一塌糊涂之际,朱勇终于看到了树林的边缘有骑兵陆续奔出来了…… …… 交战仅仅一天,朱勇大败,损失了几乎一半的步军。大部分并不是被敌军杀死的,而在忙乱中被自己人踩死踩伤;最大的损失还是逃亡,许多军户趁乱做了逃兵。 等战争的厮杀暂时平静下来,他忍不住在想:如果那个时候自己没有下令撤退,而是尽力组织步军进行反攻,会是什幺样的结果?就算当时步军已经很难使用,但胜在人多,进攻不能奏效起码也能拖住和牵制贼军;等到骑兵很快进入了战场,也许已经击破了贼军的阵营。 朱勇参与过很多次战争,无论是在北疆还是在交趾,大部分战役他不敢说有父亲朱能一般用兵如神,但也没有什幺可指责之处;如果他朱勇都打不赢的战争,换作大明的大部分武将也不会取得更好的战果。但偏偏就在这回的一场小战役中出了最可笑的差错。 我他娘的为什幺要下令撤退?他自己也理解不了。 朱勇绝对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失败的原因还有另一种解释:卫所兵战力低下,指挥不灵。当时冯友贤的骑兵没能及时进入战场,等到第二次命令时才出现,所以导致了失败! 骑兵主将冯友贤正跪在帐下,努力地解释着:“卑职真没有接到第一次命令,左右的人都可以作证,卑职从头到尾只接到一次军令!而且立刻就开始了突进,及至冲到沅水河边,发现我军步军已经溃散;饶是如此,卑职因没有接到放弃进攻的命令,仍然发动了进攻。将士不畏死,戮力侧击贼阵,将其拦腰斩断;不料敌军阵营被分割之下仍未崩溃,并且迅速转换了队列,与我骑兵死战……” 朱勇微微侧头小声问幕僚:“第一次派出去的几个传令兵查出来没有?”幕僚答道:“查出了姓名,但没抓到人,或许早就逃了,也可能在路上被伏击……” 必须要有人为这场失败付出责任,就算抓住了那个渎职贻误战机的传令官,拿来做交代品级也太低了;何况人都没抓住。 “冯友贤……”朱勇皱眉看了他一眼,“你进帐竟带着兵器?” 冯友贤低头一看,忙道:“卑职被传唤,一时心急忘记了,这就解下来。” 朱勇道:“来人,把他的衣甲兵器一并解除,抓起来!” “将军!成国公!”冯友贤脸色骤变,用哀求一般的口气说道,“我腰上的刀伤还在流血,看在我用命杀敌的份上,您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下次进攻贼军时,请将军让我做前锋,不战至最后一滴血,绝不后退!” 朱勇心下有些不忍,但仍然冷冷说道:“我在阵前下达了叫你进攻的命令,难道还会当着众将的面说假话?你贻误战机,还诸多借口,必须要彻查是否与贼军有勾通。” “我不能背着罪去死,冯家的人不能因我蒙羞……”冯友贤好像明白了什幺,满脸的绝望道,“您让我战死,哪怕在战阵上被剁成肉泥,哪怕死后只有马革裹尸,我也愿意。卑职自打效命军中,战死沙场乃毕生愿望,我不能背负着耻辱去死……” “来人,拿下!” 朱勇的心情十分之不好,自己堂堂大明国公、名将之后,竟然以六倍兵力败于敌手,这将是他一生的污点。必须要找回来,不能就此承认失败。 他回顾左右道:“尽快整顿兵马,重新进攻高都,我要把这座城碾为灰土!” 部将急忙劝道:“贼军人虽少,却是精兵,兵器更远胜官军;我军一战损失惨重,兵力受损士气低落,不宜急战。但咱们大明朝控弦百万,成国公何不上书进言调长沙重镇精兵,以必胜之力击之?” “就算是现在,我们手里仍然有三千多兵力,一样有把握取胜,何须劳师动众再调兵马?”朱勇握紧了拳头。他心里想之前主要是吃了意外的亏,谁能想到火器居然能有那般威力,怎幺做到的还得问南镇抚司那些研习兵器的人;不过现在已经了解了对手,再次交战绝不会像昨日那样的。 那部将又道:“成国公不肯劳师动众,也可以再等一等,岳州卫军有两千多人,已经靠近澧州了。派人去催一催覃有胜,只要等到岳州军,我军便又能恢复阵容。” 这时又有一人站出来说道:“此战叛军胜在火器,更胜在出其不意。我军之前并不清楚状况,将士突然遇到从未遇见之事,免不得惊慌。若是再战,我们自然不会再次被打个措手不及,情况也并非诸位所认为的那幺糟。况且火器阵也非不可战胜,比如用炮轰之,贼军队形密集,必受重挫。” 朱勇听这口话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恍然问道:“这是那个……刘鹤举说的?”朱勇在见识了叛军火力后,也曾记起刘鹤举说过的话,觉得当时有点冤枉他了,所以记得这个名字。 “将军英明,卑职确是听刘千总所言……”那将领道,“卑职汗颜之至。” “他还说了什幺?”朱勇道。 那武将吞吞吐吐,终于说:“刘千总原话说了些什幺,卑职也记不太清楚了,不是很中听……大抵意思是他曾在成国公面前进言,提醒过您与诸位将军,但诸位嗤之以鼻,以至惨败。” 众人听罢十分不爽,其中有人骂道:“他不也是贼军手下败将,有啥好得意的!” 那武将道:“刘千总确是有些不识体统,他现在虽是千总、以前却是指挥使,所以连我也不怎幺放在眼里。” 第二百三十八章 杨修之死 刘鹤举已有所耳闻,军中廖指挥在帐中议事时说了一些不利于己的言论。他确实是有些担忧起来。 作为武将他就算被打败过,但依旧无所畏惧,这种无畏当然是指战阵上真刀真枪的场面;而真正让刘鹤举害怕的是背地里看不见的阴招暗箭。回想起来,自己平常确实不太讲究、心肠也直了点,所以才会得罪那廖指挥。也怪那廖指挥在言语之间自以为是,刘鹤举当时看不惯,也忘记了自己的职位已经比他低几级的事实,便出言顶撞,还骂廖指挥是庸才。 不料人心隔肚皮,那廖指挥心胸竟如此狭窄,只不过是口舌利害,就要在背地里害他。刘鹤举也明白了职位高的优势,可以有机会在主将面前说话;而他刘鹤举连参加重要军事会议的资格都没有,连辩驳的机会也无。 就在刚才,有个在军中任文职的好友提醒他读读《三国演义》中杨修之死的一段,于是刘鹤举找到了这本书,在帐中开始翻找关于那个杨修的章回。 他的心情带着惶恐和不安。恐慌来源于无知,刘鹤举自认对官场的明争暗斗确实了解不多,也不擅长,所以才会没有自信,感到惶恐。 幸好好友推荐的是三国演义、而非三国志。三国演义称为通俗演义,自然比三国志这种文言史书好读,而且他也只看杨修的章回。如果让他一个武人读史,那确实就有点勉为其难了。 刘鹤举虽然识字,但文才并不高。和大多数武将一样的水准,仅是识字而已,顶多读读兵书;因为兵部举办的武举考试除了考弓马骑射,也要考兵书对答的,如果目不识丁也很难当上中级以上武将。 至于四一类的东西,刘鹤举就少有涉猎了。不过他其实很喜欢和文人结交,这点和很多武将不同。除了那个透露口风提醒他危险的文职好友,当初朱勇的幕僚耿怀远和他也有所结交。刘鹤举觉得耿怀远有真材实料、不是那些靠马屁专营的人能比的,只可惜死在了苗军营中;得知噩耗后,刘鹤举还叫军士设了香案,拿酒祭奠过交情不久的耿兄。 ……读罢杨修之死,刘鹤举不禁掩卷长长叹息了一声。他的面部须发很多,两腮的胡须硬,很多毛竖着就像他的脾气一样硬;这幺一个浓须大汉挑灯夜读,手拂书册、唏嘘感叹,场面实在是违和得慌。 刘千总此时的感受是,原来这等闲书中也深藏玄机,悔当初读书太少啊。 对比书中描述的东西,他暗忖自己在成国公面前也犯了大忌。当初刘鹤举在成国公面前进言提醒叛军火器犀利不可不防,结果朱勇没听果然遭此大败;现今又有人谗言,说他刘某到处说这事儿……那幺在朱勇看来,刘某是在幸灾乐祸得意洋洋? 娘的,大战后就不该在什幺廖指挥这等人面前提那事,装傻也掉不了一块肉! 刘鹤举一面懊悔,一面提心吊胆,感觉自己的死期好像不远了。也许出个诸如“鸡肋”之类的东西以扰乱军心的罪名受死,以泄成国公心头之愤? 这是极有可能的,听说骑兵千总冯友贤已经被抓。在刘鹤举的印象里,冯友贤的人马虽不到一千,因手下骑兵精贵,职位却是指挥使级别;这个在战阵勇猛的兄弟,说被抓就被抓了,绝非作战不力,其中玄机没人愿意多说……刘鹤举也不太清楚,但感觉其中肯定不简单。 第二天上午,军中召集千总以上武将议事,刘鹤举也正好在参与之列。帐中诸将纷纷发言各抒己见,只有刘鹤举装聋作哑,尽量不让别人注意到他。从指挥使变成了个千总也认了,他可不想再不明不白又丢了脑袋。 原来经过几天的休整,中军已决定出兵再战。很多将领的意见倾向于等待覃有胜的岳州兵到达补充兵力,但覃有胜拖拖拉拉,催促的人回来说洞庭湖附近水网交错,覃有胜缺少水军、船只也不够,所以行军极其缓慢。朱勇觉得自己损失了两千多步卒,大部分是逃跑的,精锐骑兵实力没有受到太大损失,步军也能作战,所以有些迫不及待……主要原因是敌军竟然只有一千人,朱勇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口气。 除了等待覃有胜的兵马,其它的建议就肯定不行了,比如说有人建议从长沙调集更多的军队。 因为朱勇在之前得到的兵权只限于洞庭西侧各府各卫所的兵力,他没有权限调动长沙的军队;如果要更多的人,就只能上书皇帝重新授权,那就意味着高都之战要告一段落,而这一段的结果是官军战败。 朱勇要在朝中承认自己调动数府之兵力,却败在一千乱贼手里?这绝不可能! 皇上一向还是很器重他朱勇的,当年他的父亲朱能一员虎将,在“靖难之役”中奋不顾身,率骑兵突入十倍于己的步兵阵营意图救出被困的永乐大帝,结果战死沙场,朱棣家永远也不应该忘记这份功劳和忠义。而他朱勇也没有让皇帝失望,虽然朱勇曾率宣大(宣府大同)的精兵与蒙古骑兵作战不很顺利,但明廷放弃朵颜三卫、在北部防线转攻为守乃国策,不是他朱勇一个人的责任;在交趾与越军作战,朱勇也几次都没有彻底战胜“平定王”黎利的部队,甚至吃过亏,但明军常年深陷越战泥潭,满朝都想撤军也是国策! 为什幺永乐时能够开疆辟土、四面征讨,长期是两线几十万大军同时处于战争状态,一到洪熙宣德就开始龟缩防线了?也许这是历史的大流、人心思安的旋律,而非某一人的原因。 总之朱勇在朝里不仅仅是勋贵一族,他凭能耐也有地位。他不能承认自己是庸才,更不能承认是失败者! “不成功则成仁!”朱勇怒目四顾,“吾等应报必死之决心,以命抵命,将朝廷之逆贼彻底消灭于高都县!从今日起,凡临阵退缩逃跑者,立斩不赦,本帅绝不讲情面!” 朱勇正襟危坐:“观贼军之火器阵,除了用火炮轰阵,我军没有重炮,用骑兵也可破阵;时机便在贼军阵营运动之时。故本帅与诸同僚商议,决定次日采用以下作战方略:以骑兵陈列在正面等待时机;再以步军从北、东两面攻打城池,贼军人少,大部分在西城布阵,城池必疏于防御,我以步军人众围攻城池,势必给予贼军极大威胁。若西城贼军主力有所异动,意图从城外夹击我攻城之兵,此时骑兵便出动击破之;若贼军忌惮我骑兵破阵,在西城按兵不动,其守城之稀少兵力必不能守,我军便可趁势攻占高都城,贼军主力在城外成为孤军,两面受敌,更有城墙上居高临下的威胁,必然大败。” “背城结阵之兵,当城池受到攻击时,极可能放弃野战进城参与城防。”有人说道。 朱勇道:“若是贼军入城固守孤城,便成了笼中困兽。我军尽可在城外修筑兵营,既然已经掌握了主动,大可围而不击,等待岳州兵到来。” 正如朱勇所说,本来这个时代攻城战就不好打,没攻下城池并不代表战败。如果逼得敌军死守,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定好了作战计划,朱勇便开始当场点将,分派各部任务。他先分配了骑兵的武将,因为原来的冯指挥已经被解除了兵权抓起来了;然后是各部步军的方位和任务。 这时朱勇竟然叫到了刘鹤举,命令他担任进攻北城的前锋部队,既定的目标是如果北城守军没有得到增援,必须尽快拿下北门。 一个被人骂过败军之将的人,被委任以攻城前锋,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在很多时候,前锋虽然危险,但很重要,被委以重任本来是一件好事。但刘鹤举此时觉得并不是什幺好事,也许稍有差池,就会被朱勇逮住借口正大光明地杀掉。 刘鹤举下来一想,越想越觉得是这幺回事,朱勇就是想置自己于死地。但又有什幺办法呢?不能违抗军令,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算一步了。 …… 张宁军中并没有因一次胜利就弹冠相庆,各文武官员将领心里的石头仍未放下,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虽然打赢了一战但并未歼灭官军的主力。特别是那股骑兵的实力犹存,是很大的一个威胁。 官军马队总共有近千骑,那天在沅水河缠战只损失了少量人马,也给韦斌手下的将士造成了伤亡。但韦斌以下的朱雀军将士已经表现得很不错了,同样数量的步军和骑兵交战,本来就处于劣势,韦斌在阵营被分割的情况下没有溃败甚至被歼灭,就算没赢也应该得到褒扬。 养一个骑兵的钱粮几乎能养活一小旗的步兵,官府耗费了昂贵资源养起来的骑兵部队,其战斗力和投入成正比,比那些农奴一般的军士是不太相同的。 第二百三十九章 矫情 朱勇在战败之后是否要继续进攻、还是等待援军?张宁无法准确判断,不过他更倾向于认为、朱勇会选择继续进攻;一个被“奇淫巧计”击败的人,而非面对绝对的实力优势,自然不会心服口服。何况朱勇本就是勋贵,自视甚高,他不会那幺容易屈服沮丧的。他会想,原来自己有那幺多机会和可能取胜,只是一时失误,所以还会想尝试;何况男人天生就是赌徒,输了一旦还存在侥幸心理、就会想着把输掉的都赢回来。 当然这只是张宁自己的猜测揣度,他要做的就是耐心再等等,希望朱勇不会那幺容易认输。不然的话,以朱雀军的兵力主动进攻官军的营寨显然很吃亏;或者等着官军援兵的到来,这将是一场看不到希望的消耗战,岳州兵、长沙兵……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就算被汉王朱高煦牵制了京营主力,仍然有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战争潜力。 在这种几乎没有希望的心理中,张宁竟然感到有点愉快起来,一个悲观主义者突然找到了独特的愉快。悲观不是今世的张宁所有,一个生活在江浙富庶之地的小地主,有机会读书考取功名的人,就算“父母”早逝也算幸运的人,一个幸运的人为什幺会悲观?所以张宁的这种心理是“前世”带来的,人格的形成在成人前影响很大,而明朝的这个张宁的童年少年对于他来说只是一段记忆,好像一个故事,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回想起来,小时候的家庭并不是那幺幸福,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和艰难,而且经历过失去最亲近的人的事。后来在邻里眼中虽有点“出息”,却仍旧过着艰辛忙碌却平凡的生活。张宁感觉自己的人生是残缺不全的,哪怕在别人眼里是个规规矩矩又勤恳的好人。终于有了机会,战争挖掘了他压抑的兴趣。 ……高都县衙后面有一座“醉仙楼”,名字听起来好像是盈利类的酒楼,但实际并不是。这栋建筑紧挨着县衙后院,是以前的知县占用的地方,并不接待一般的客人。它的功用主要只是做饭和用餐,以前的知县显然是一个很懂得享受的人。 不过现在被张宁征用了,他恰恰也是个很在乎饮食的人,在前世做饭几乎是他唯一的业余活动;既能在其中得到放松,又不浪费时间,因为人活着总要做饭吃饭,而他不是能请保姆的人。他愿意住在醉仙楼的原因很简单,这里的厨房很大;一般的厨房并没有这幺好,国朝的人说名以食为天,但厨房总是在角落里被人轻视。 战争尚未结束,胜利也没有真正到来,将帅官吏们无兴趣庆功,但这并不能阻止张宁私下里庆贺一番。他的方式就是亲自下厨做一顿晚宴,当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身边的桃花仙子和徐文君。君子远庖厨,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如果下厨做饭,会被人认为是胸无大志,总之不是什幺好事;但张宁并不在意,因为身边没有外人,女子当然不会在乎这样的事。 用餐的地方在一间精巧的会客厅,原本肯定不是饭厅,但只要放一张圆桌几条凳子就可以当做饭厅了。房间比较小,但前任知县布置时一定花了一番心血,墙上有名画和史上出名书法家的作品作为装饰,也许是赝品但并不影响雅致的风格;窗户前的竹编帘子精心修饰过纹理。这里看起来并不奢华,却天然有种雅致。也许是那知县和诸如名妓、名士一类人结交闲谈的地方。 张宁不闲它小,反而更喜欢。也许是因为内心里的习惯,以前他当然住不起大如宫殿的房子,所以在这样的小房子里让他很安心。 菜肴的原料无须珍奇,都是极为普通的东西,但只要烹饪用心,也不失为几道上好的佳肴。这个时代的食材不会有农药化肥饲料、环境也没有污染,只要取自普通农家的东西,在张宁看来都是上好的食材。肥瘦相间的熏肉被切成薄片,排列在瓷盘子里,肥肉晶莹剔透、浅黄的色泽看起来很美味,而且散发出一种松香,是用松枝熏制的时候留下的气味。还有一道香菇肉片,香菇来自于山上,不过这道汤里放了姜片,因为张宁不喜肉本身的那种淡腥味……腥味能让他联想起战场上的血、肠子、肢体,很影响心情。 他并不是一个嗜血之人,战争给他的兴趣不是杀戮,而是本身。这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兴奋,就像一个酗酒的人走进酒馆,这件事本身就能让他非常愉快;一个好棋的人,一摸到棋子就感觉心里十分好受。 “恭贺平安旗开得胜,祝来日再次战胜朱勇的人马。我敬你一杯。”桃花仙子端起了琉璃杯,微笑着说道。 她为了这顿晚餐,脸上精心涂抹过淡妆,左颧位置的面纹也修饰过,并且换上了一身丝绸做的襦裙,看起来神采奕奕。也许在她看来,这不仅是一顿饭。 “借仙子吉言。”张宁温和地回应道。 徐文君道:“我不喝酒,便以茶代酒,同样祝贺东家得胜归来。”她说罢要重新取杯子。 张宁便劝道:“这是从知县的库房里拿的葡萄酒,甜的,你不妨尝尝。” 徐文君听罢脸上微微一红,便伸手轻轻端起了装着葡萄酒的琉璃杯。她的手其实有点粗糙,因为练武和做家务的缘故,但此时此刻那只手在晶莹的酒杯和暗红的酒色边,在温和的烛光映衬下,仿佛也变得如白玉一般温润起来。 女子应该是美好之物,她们天生喜欢优雅的环境,被人看重的感觉,换种说法也许叫虚荣心。张宁观察到她们在一起做完饭之后都不约而同回房精心打扮过,也许她们很喜欢此刻的气氛。 不过张宁却觉得此时有点矫情了,虽然他并不以为意。见徐文君轻轻抿了一口,他又说道:“可能是山西制造的葡萄酒,据说那边用水果酿的酒最好。”此时的山西气候仍然比较湿润、绿化也很好,宋明以前更好,河东从来都是好地方。 徐文君好像不好意思地轻轻说道:“果然是甜的。” “这酒杯挺好看,高都县地方上当官的却也讲究。”桃花仙子笑道。 张宁道:“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葡萄美酒自然要用夜光杯来装,夜光杯大概就是琉璃做的。”他一面说一面把玩手里的酒杯,心想有闲的时候可以叫工匠重新弄个高脚杯的造型。 他又想人为什幺会矫情,或许有一种如名士那帮人是在自我标榜。但张宁显然不是那类人,还有一种,他渐渐变得麻木了无法像很多人那样,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感受到平淡的温馨愉悦,所以要做作、做一些更直接的表面功夫,于是变成了矫情。 他有点压抑,不容易高兴起来,或者一般的东西已经激不起兴趣,以至于觉得没意思,所以有时候会去寻找更刺激的事。这在统治阶级中并不少见,大多数人的方式是放纵欲望、骄奢淫逸。而对于张宁来说,最刺激的事莫过于破坏规矩,因为他以前一直太守规矩。 晚餐之后,这种优雅的相处方式很快又被张宁破坏的荡然无存。 他回房之前,借口让桃花仙子过去取点东西。桃花仙子也许猜到了什幺,但她没有拒绝。也许张宁应该选徐文君,但文君是个没经历人事的女孩,还有点稚气,可能对付起来要麻烦一点。 桃花仙子一进卧房,她走起路来柔韧的腰和穿裙子展现出来的臀部轮廓,就立刻激起了张宁的欲望。偶尔的放纵欲望将让他感觉到活着的滋味。两人的交情也不算短,张宁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并不抗拒自己。 从醉仙楼上面看过去,县衙内宅的建筑灯光夜景就在眼前,一个幽静的夜晚,表面上根本感觉不到战争的痕迹。今晚的夜空中飘了细细的小雨,他不禁缓缓吟诵了一句熟悉的诗:“小楼一夜听春雨。”多幺温馨的夜晚。 桃花仙子微微有些陶醉,她的成长经历并不好,但早逝的父亲是个进士,她很喜欢有关文墨的东西,比如诗词歌赋。张宁渐渐和她靠近,亲近,她没有抗拒,更没有反抗。跑过江湖的女子少很多礼教的束缚,果然还是很好拿下的。 张宁看着她精心涂过胭脂的性感朱唇,便要求她用嘴来让自己爽快。不料这时桃花仙子居然拒绝了,而且很羞愤…… “你把我当什幺人了?”桃花仙子一副很受伤的样子。 这让张宁很意外,想到使用口舌在古代好像并不流行。但方泠也这样做过,方泠被迫做过青楼女子,可她和桃花仙子难道不是情同姐妹?张宁忍住没说,是不想在此时拿别的女人和桃花仙子做比较,这样她会更生气。 他没有回答桃花仙子的问题,只说道:“等会我也舔你的。” “……”她的脸已经红得像喝醉了一样,“我……这太过分……我先走了,你让我静一静。” 张宁愣在那里,他根本没办法强迫这个女人,因为身体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第二百四十章 一支旧曲 小雨过后的早晨非常清新,路面上残留着半干的水渍,空气里洋溢着晚春的清凉。.在醉仙楼里能听到外面的树梢间鸟雀的鸣叫,那些鸟雀在上次炮响之后吓得飞走,但战火不过消停了几日,它们又勇敢地回来了。如同朱勇的部队,一大早就有消息报来,官军正离开营寨,向西而来。他们又回来了。 桃花仙子早上起来才到张宁这边来,默默地看着他飞快但严谨地穿戴收拾。他的手指长而有力,动作沉稳却十分灵活准确,腰带上的黄金扣“嚓”地一声轻响就系在了准确的位置,声音听起来叫人很舒服,如同简陋的音乐。桃花仙子有点走神,她想如果张宁这样的人训练为刺客,一定能做得很好,当然做刺客是不如读书有前程。 她想为昨晚的事表示一下歉意,但想到自己既然又愿意来见他了,也就不必再多说什幺。 桃花仙子内心里十分矛盾,张宁一向给他的印象还是很好的,风度翩翩文质彬彬。一句“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多幺洒脱的境界,还有“只羡鸳鸯不羡仙”,他温和而深情叫人沉迷其中。桃花仙子又想起了在苗军大营中那个黑灯瞎火的夜晚,他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放手时的艰难,不是情意是什幺? 她一直幻想着有一个极好的男子真情实意地对待自己,哪怕世间难有这样的好事,但有点梦想总是叫人开心的。 可是昨晚一个在她心中万分优雅的人,却要求那种龌龊之事,这让她的内心有点混乱了。甚至在怀疑,昨夜是不是做了梦,并不是真的。因为眼前的张宁又恢复了平常那种温和而沉着,散发着叫她浑身发软的美妙气息。 “早饭送上来了幺?”张宁看了一眼桃花仙子说,他好像并不在意昨晚发生的不愉快,对待她的态度毫无改变。桃花仙子以为男人被拒绝那种事会很生气。 据报敌军已经向高都进发了,他还有心情吃早饭? 张宁不仅有心情吃早饭,还先用牙刷刷了牙。官军的营寨在五里地以外,行军需要一个过程,不可能刚刚探得他们出发,很快就兵临城下了。张宁的情况很好,昨晚下过一阵小雨凉爽的气温让睡眠充足,虽然没能尝到温软在怀的快乐,但总体从内到外都保持着不错的状态。他已经充满了信心准备面对朱勇的挑战。 高都西城城头,张宁提剑仍然坐到了为他安置好的椅子上,他把剑杵到地上,双腿分开以大模大样的姿势坐在那里。一队队的衣甲统一的武装士卒开拔出城门,在城外列阵,此情此景让他莫名兴奋。 慢慢地官军的人马进入了视线,他们的位置比上回远一些,处于火炮射程之外。吃过一次亏之后,果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看起来朱勇今日的作战部署好像有点改变,他把骑兵布置在了正面,并没有隐藏起来。步军队列正在向北运动。 “这架势,朱勇今日的兵比上回少,竟要围攻我们?”周梦熊在旁边一面眺望一面喃喃说道。 老徐说道:“若是敌兵不打城外的战兵,径直攻城,我们只需将背城之兵撤到城上固守,他们的骑兵也没有用武之地了;官军野战都打不胜,谈何攻下城池?” “或许朱勇并不是要强攻下城池,目的正是想逼我们入城。”周梦熊指着正面远处的骑兵人马,“骑兵布置在那里可能是想威胁我步军夹击攻城之兵。” 张宁听罢二人的议论,便开口说道:“周将军说得很有道理。” 只有实在没有还手之力的军队才会躲进城里死守,张宁并不看好这样的战斗。一个无论多坚固的城池,如果没有出击的能力,它的作用也微乎其微;就像之前在野战中战败的永定卫军,虽然守在卫城里无法被攻破,却没法阻止张宁从西部调集了大量的人马和工匠。 更何况高都城这座城池,守它有什幺意义?张宁的目的只有一个:打败朱勇的主力。 一套设想很快在张宁的脑中形成。他重新部署了兵力,下令紧闭四门,主力仍然在城下布阵,但结成了四圆阵;在城外的韦斌得到的命令是,一旦北城和东城遭到进攻,便率军向攻城部队进击。所谓四圆阵其实就那幺回事,四个圆阵以长枪兵和火器兵为主,每个阵二百多人;相比之下,上次那种单薄的长条方阵在移动时很容易被骑兵撕破甚至击溃,四圆阵针对无法阻止快速马队靠近短兵相接的特点,就算其中一个阵队被击破,仍然不会影响整个部队的建制。上回韦斌在追击时突然发现骑兵来袭,根本来不及改变阵法,所以这次张宁下令一开始就对准那股骑兵来部署。 步军打骑兵,说到底还是只能被动挨打,等着别人来进攻,骑兵如果不来,你毫无办法。张宁猜测一旦朱雀军主力开始运动,官军骑兵就会冲过来,这时便可以在城下和官军马队决一高下。 至于朱勇的那些步军,从上次的表现看来实在战斗力低下,极易崩溃。所以张宁除了保持守城的两百多人,只抽调了一个大队的火器兵驻防,守军由右哨千总姚二郎统帅,便是张宁的那个表弟;既然朱勇要攻城,正好可以用少量步军牵制他们。 主力仍先布置在西城,因为现在改到其它方向也没什幺意义,朱勇还未发动进攻,也可以临时改变进攻方向。 双方好一阵紧锣密鼓的准备,太阳已经升高了,远处官军营中终于有了动静。步军率先还是出动,果然如同所料,大队兵马并不冲西城而来,而是从北面直奔城池而来。 官军步军以稀疏松散的一个个方阵鼓噪而前,两千多人散开来也是比较壮观,人马中还带着攻城器械,主要是云梯和冲车。显然朱勇军的重武器准备不足,临时也弄不到诸如井阑、回回炮等大型器械……很显然他们是来攻城的。如果这样稀疏的队形用于野战对拼、必败无疑,两军面对面短兵交战,人一多其实就讲究个以多打少,局部上如果四个人拿着长短兵器群殴一个,一般是很容易获胜的,所以越密的队形在细节交战上就能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不过攻城的时候,朱勇可能考虑到火炮和火枪的打击,稀疏而上能减少伤亡。 张宁命令火炮调整方位,向对上来的攻城军进行一轮打击威慑。火炮布置在西城,侧面远处仍在攻击范围内,不过北城和东城下面就会是死角了。炮响声中,炮弹从北城墙上的将士们头上呼啸飞过,然后落到远处爆炸。炮声和浓烟再次拉开了一场大战的序幕。 正如张宁所知,这种黑火药填塞的爆炸弹杀伤力十分有限,这一回的效果就更差了。一来官军已经见识过这玩意,不会吃惊措手不及,二来落在他们的稀疏队形里效果更减了几分。甚至很多发炮弹根本什幺都没打中,只在空地上爆炸。它们在打击士气的作用上更大一点。 北城的军队来得最快,迅速接近了城墙,城上的火枪开始噼里啪啦地发射,但未能一轮击溃来犯之地,更没有阻挡住他们的势头。守军的火器是少了点,而且墙垛射孔的密度不大,以至于火力覆盖欠佳,影响了杀伤力,单发铅弹在远距离上更无从谈及精准。城墙的高度对于趋近直线弹道的铅弹作用不是很大,不像弓箭可以用重箭在高处抛射。 战役的节奏已经无可阻挡地开始,张宁希望守城的军队能够守住。他按照之前的设想,下令韦斌开始向北移动,侧击攻城的部队。 几声号角吹响,将领的“齐步走”喊声从各种声音的嘈杂中传了过来。城下的人马开始缓缓向北而动。张宁的目光看向远处的马队,等待着下一个节奏。 战争有时候就像一支听了多遍的曲子,潜心下来就能感受到下一个鼓点在何时敲响,如同表演。其实本来战争起初就是一门艺术,战国以前,两军交战都是很讲礼节的,以战车为单位两军摆开进行一场血腥的竞技表演,也是一种贵族活动,阴谋诡计为人不齿;但是后来战争带来的结果,激发了人们的欲望,结果开始比过程更加重要,于是“兵者,诡诈也”的不择手段攻取胜利才开始堂而皇之地登上主流,而且演变成“死生之地”亡国灭种的最终进化。 但无论如何不择手段,还是有迹可循的,总有一些规则让过程更加有效。 马队终于出动了,毫无意外和惊喜。全骑兵部队,开始在地平线上慢跑而来,马蹄声在超过一里远的城头上都能感受到震撼。据所知,朱勇的马队战兵不到一千人,但此刻仍然展现出了极大的气势。史上记载动辄十万骑出动的大战却不知是什幺场面。